不准笑!不准!”伴着琢磨慌乱的阻止,这个微笑最灿烂的绽放了,如同盛极而衰的繁华在最耀眼的须臾决然凋零。这骤变甚至给人一种错觉,并非遵循着生生灭灭的法则,而是出于人面果实自己的意志,她选择在最美的刹那,奋不顾身的跃下枝头……
琢磨惊呼着伸手挽留,但命运之箭却早已激射出弓弦。随着人面果实的凋落,一切都沿着注定的轨道坍塌下去——洪德的腐尸朝昏暗中伸出不成形的手臂,接引着奔向自己的头颅,然后拥紧那绝世美人的圣洁容颜,在澹然的斜月里,这对甚至没有机会说过一句“爱”的,魔障与妖孽的情人生生死死的相伴着,一同干枯衰朽成苍白的余烬,一点一点的,被微凉的夜风吹散了……
凝视着这旁若无人的彻底的幸福与放纵,琢磨的眼神也随之慢慢化为冷漠的死灰:“现在我们扯平了,洪德——我害你断肠一世,你害我功亏一篑……”他慢慢走过去,抚摸那飘扬的残灰的,那灵体的手指在空气里徒然地捕捉着,却始终一无所获,琢磨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你曾问我为什么执著于葬送褒姒的幸福,那是因为在所有女孩子中,只有她才能成为举世无双的美人,只有真正的绝世美人才可以——当她用全部的心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她的憧憬会慢慢长成期待的树;当她了解到一生都无法与这个人相守的时候,她的伤心会幻化为断肠的妖花;而当她知道自己被这个人欺骗辜负的时候,她凝结一生的绝望相思便会结出果实,那最激烈的……剧毒的果实……”
这一刻,铁青的天际渗出了玫瑰色的血痕,那是不知不觉降临的一线晨曦。旭日的光芒间不容发的喷薄而至,如同最清净的烈火,荡涤了魍魉横行的荒园。
接着黑夜的迷障魅惑人眼睛的一切,在这一刻全都无所遁形了——充作陵园的褒国君废宅中,再也找不到任何人的影子,洪德少主的墓碑早已颓圮,荒草掩埋了那精致的铭文。这坟冢旁的溪流对岸是一带绿篱,无人修剪的白槿恣意缭乱的生长,因为没有高大乔木的隔断,这些密密丛生的矮小灌木野趣横生。这废园似乎早已断绝了于人世的联系,平和包容但却不可战胜的自然完全占据了这葱翠的空间,掩埋掉所有香艳的、缠绵的、残酷的、绝望的幻影;然而阒无人迹的庭树阶草间却依然荡漾着一个声音,如同昨夜还未散尽的幽梦:“我一直在找这种剧毒,因为它是返魂香中必不可少的一味……”
《埋香幻》完
斗转星移,多年后的唐都长安的某间临水幽馆内,正举行着风雅的夜宴,座上有在朝的公卿,在野的隐者;有豪快的狂禅,飘逸的黄冠。这些高山流水的友人们全然抛却身外的浊世,只顾传花衔杯。席间,博闻强记的段成式讲述起他笔记中的一段志异:“大食国西南二千里有国,山谷间,树枝上生花如人首,但不语,人借问,笑而已,频笑着落。”
水榭一角突然响起了半醉半醒的声音:“不只是外国有这种花,以前中原也有过……”
段成式也有了几分酒力,故意打趣道:“洞宾道兄,难道你亲眼见过不成?”
“是啊,吕洞宾,你可诳不了我们!”其他人也借酒劲跟着起哄。
听到这些话,被唤作“吕洞宾”的羽客缓缓直起身体,容颜幽艳的他看起来相当年轻,但却有着饱经沧桑的萧索神情,简直如同兰膏焚尽,风烟俱寂后的冰凉余烬……
吕洞宾缓缓眯起他那双修长的凤眼,露出月华一样幽微的笑容:“我当然亲眼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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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雁声寺小札
可能是因为没有乱花浅草,深荫红叶迷人眼的缘故吧,一到冬天,嗅觉就格外的灵敏起来。扰攘的街道有种岁末特有的怠惰,一整天雾蒙蒙的,丝毫不觉严寒,清冷湿润的空气里飘荡着甜甜的香气,好像半干不干的糖稀似的,不一会儿混沌的街巷里传来一声嘹亮的吆喝,随即是沉闷的爆响,那芬芳便浓郁的弥散开来。就这样闻着,眼前便浮现出雪白的炒米从还残留着灼红的黑铁炉膛里倒出来的样子。
“呐,火翼。从雁声寺出来,咱们带点炒米回家吧?”身边的冰鳍摸了摸鼻子,“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虎刺开花了呢,爆炒米的味道和它真像……”
“虎刺吗?是有点……”我心不在焉的重复着。说起虎刺,上小学的时候教室前面就有好大的一株,在结出号称圣诞名物的红果之前,枝头上总是挂满一簇簇不起眼的黄绿色小花。树是建起这座学校的传教士在百十年前种下的,如今还被妥善保护着,周围拉起栏杆,生物组的兔笼鸡舍就在里面,年迈的公鸡每天都发出不可一世的倨傲啼声。
记得生物委员是个娇小姐,轮到我们班照顾小动物时总被吓得哭个不停,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老师为什么非要让她来管这个不可。同学们看不下去就伸出援手,其中帮忙最多的就数雁声寺的千春了——那是个很清秀的男孩,举止中透着种亲切的轻浮,特别是对待女生的时候。记得千春总是对我说:“火翼,我家以前可是雁声寺的寺主哦!”言辞间很是有些得意的味道。很长时间之内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和尚会有儿子,而且还是个花花公子?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这样一种情况——千春的先祖盘下了雁声寺的地产,反而和尚们还要向他交房租。不过解放之后就没有寺主不寺主的了,和尚们风流云散,雁声寺早就成了大杂院;因为实在太拥挤的缘故,多年来遭了好几次的祝融之灾。可不知为什么那里的住客却没几个肯搬走的,就好比我们今天要去拜访的铁阿先生,这位有名的人偶匠师只替盘铃家做事,本来就没多少经济来源,一度跟儿女搬去新城几年,说住不惯终于还是回来蜗居在这破庙里,脾气别提多古怪了;不过他和我祖母的关系倒是挺好,老人家们常聚在一起喝茶,于是童年的我和冰鳍时不时就要充当一回送茶会帖子的小厮。
越过光秃秃的树梢,远远看见问道河对岸高埂上耸立着雁声寺的屋顶,山门殿、大殿、藏经楼,三重青凛凛残瓦有一种破败的威严;可待我和冰鳍走过元宝似的如意桥,绕开杂乱的矮屋来到雁声寺大门前,便能直接感受到整个建筑早已不复原状了——前庭中搭满灶坯间,到处横七竖八的拉起晾衣绳;见缝插针的零星花畦里草木枯黄,瘦梅稀疏的打着骨朵,山茶花上蒙着灰尘,连颜色都浑浊了,浓绿的南天竺却自顾自的挂上串串鲜红欲滴的果实。这时候住户大多都还没下班,四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唯有肥胖的花猫悠然躺在瓦块垒成的烟囱边,看到有人走近,它便纵身跃下房顶,尾巴擦着歪斜的矮竹篱笆踱了几步,倏地蹿上套廊角落的歪斜楼梯,一下子消失在那灰沉沉的幽暗中。
面对这种极富旧城情趣的冬季风物,冰鳍的脸色却陡然阴沉下来,发出恼怒的抱怨声:“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这家伙为什么突然火冒三丈,我当然再清楚不过,于是故意扯了扯他的衣袖:“别说得这么难听,会觉得不方便的只有你而已!”
“我就不信你呆在这里会觉得舒服!”
“虽然是堂姐弟,但我和挑三拣四的大少爷是不一样的!”
“乱提什么姐弟!火翼,你忘掉爷爷说过的话了吗?”
我顿时意识到失言——很早以前就已过世的祖父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行事诸多禁忌,不让我和冰鳍姐弟相称还算其中比较正常的一例。不过话已出口也收不回来,我悻悻然低下头:“好啦好啦,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嘛……咱们快点把茶会帖子送给铁阿师傅去!”
冰鳍也不再追究,只是朝那混乱的大杂院抛去近乎怨恨的一瞥:“真是的,都这么多年了,这里跟第一次来的时候都没两样!”
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呢……对了,是帮千春送新年礼物的那一次!
六年级的时候,千春好不容易当上宣传委员,所以很卖力的为元旦庆祝会出主意——让全班同学每人拿出一件小玩意放进箱子里,然后按学号轮流摸彩。现在回想起来这种游戏实在是傻乎乎的,礼物也无外乎玩具书本之类;但当时大家都觉得好新鲜,因此兴致高昂的准备着,同时也热切期待意想不到的收获。我就努力缝了福橘花纹的笔袋,兴冲冲的拿去给冰鳍看,因为有一点可以确定——只要他“留心”的话,一定可以拿到这件礼物的。可是这家伙不但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还说什么也不透露他自己准备的是什么。
见人人都暗自尽心,作为积极发起者千春更是利用家庭之便,贡献出寺里闲置的香资箱来做道具,因此要把全班礼物都带回家装起来,那天我们恰好要去拜访铁阿先生,于是顺道帮他把那大包袱扛到雁声寺。我还清楚地记得黄昏的薄阴中,千春边喊着“谢啦,两位小姐”,边一溜烟跑上幽邃歪斜的楼梯,背影霎时没入百年前便已盘踞在此的暗黑里,不一会儿又变戏法似的扛着大得离谱的香资箱顺着扶手嗖地滑下,那陈旧的木栏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几乎要崩断坍倒,我们顿时被他吓出一身冷汗,连冰鳍都忘了追究那句“两位小姐”到底指的是谁了。
说起来那天还真发生了不少事,铁阿先生难得心情好,居然送给我梅妃的小人偶作礼物,让冰鳍和千春都羡慕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