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太阳改变了角度,将天井中央金鱼池的波光投射到了房间里。
透过敞开的雕窗,我看见水光的丝线在冰鳍床边的屏风前织成了某个模糊的形状——那是,婴儿!
婴灵十有八九都是很凶猛的,因为它们那无法实现的欲望,想要活下来的念头是那么强烈,可就在一瞬间,甘美的未来变成了它们无法触摸的存在。无论是谁都无法平心静气的接受这一切吧,更何况那是还没有任何善恶观念的婴儿。真糟糕,冰鳍果然又惹来了可怕的家伙!
我推开虚掩的房门,昏暗的光线将门拉长的轮廓描绘在泛着黑沉沉凉意的木地板上,那水光的婴儿默默靠在六叠的屏风前。我尝试靠近它,却不知接着该怎么做——和成人的死灵不同,婴灵是根本没法说服的。我拍了拍手企图引起它的注意,可并不奏效,我只得向它那双水光形成的空洞的眼睛张开双臂,作出抱小孩的姿势——婴灵的眼珠似乎动了动,这就好!它还没有完全丧失婴儿的本能!我再次拍手,可是这一刹那,水光的婴儿消失了!
——有人站在门口,挡住了夕阳的光线!
“谁啊!”我恼怒的大叫起来。
“这应该是我问的话吧!”逆光里门口的人影用冷淡的口气回敬我,“这可是我的房间!”
是冰鳍啊!进屋后他随手放下打起的竹帘,隔断了窗外的夕照,门外射入的斜阳将浓厚的色彩涂在他手中紧握的一团乱线似的东西上。
“火翼你最好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冰鳍走过来,面无表情的说,“每次一来这里都变得乱七八糟的。”什么话!赶我走也不必用这么烂的借口吧!
如果事情不是这么不妙的话我早火了。此时我只能压下火气,指着淡青底色绘了竹子的六叠屏风:“冰鳍,你看见什么没有?这里,就在这里!”
冰鳍慢慢的走到了屏风前,夕照又把水的波动带了进来,可那个婴灵却完全没有了踪影。“有什么?”他疑惑的看了我一眼,“我的眼睛不如你好,那些低等的东西看得不那么清楚,不过想懵我也不太可能!”
居然怀疑我!这下我可忍不住了:“这里有个婴灵!是婴灵啊!你以为我喜欢管你的事?”
“……婴灵?”残照在冰鳍的脸上镀上了一层虚无的釉彩,让他看起来微微有些陌生,“你不要多管闲事!”缓缓松开手指,他手里那团乱线似的东西飘落在屏风前,反射着式微的夕阳。
——曼珠沙华!
不祥的预感瞬间涨满了我胸口——将曼珠沙华看作地狱之火的冰鳍,为什么偏偏去采摘这种花朵,又把它投在婴灵曾经出现过的地方呢?这毕竟不是镇魂的花啊!
我深呼吸调整情绪:“冰鳍,你真的看不见吗,那么强的东西……”
“什么东西?”冰鳍的语气从没有这么激烈,“在哪里?指给我看看啊!”
我一时语塞,那婴灵的确已经消失了,就连一丝气息都没有留下;也许它只是迷路了,现在找到了方向吧。但前所未有的不安却攫住了我:太反常了!闪烁其辞的冰鳍,失去冷静的冰鳍……
第二天整个下午冰鳍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黄昏时分他打起竹帘,让阳光把鱼池的水影投进屋里,然后走进庭院去采摘曼珠沙华。我穿过火巷来到他的房间,金色的水影在幽暗的室内荡漾着,微微的窒息感里,我再一次看见了六叠竹子屏风前斜倚着的水光织成的人影。
是昨天的家伙吗?感觉完全相同,可看起来却不太一样啊!我慢慢走近它——难怪看着别扭:婴儿手脚的圆胖感已经褪去,这个婴灵……竟然长大了!看起来完全像个五六岁的儿童!
从来没碰上这类型的东西,我根本不知道婴灵竟然还会长大。它成长所需的生气又从何而来?
“有事吗?”我鼓足勇气向它发问,“我能帮你做什么吗?没事的话请离开好吗?”
灵体用不自然的动作缓缓转过头,抬起了木然的眼睛,一瞬间,我竟然觉得像在那里见过它似的。
还好可以沟通!怀着越来越强的紧张感,我继续在灵体脸上寻找熟悉的蛛丝马迹。虽然说得很自信,可我完全没把握能说服对方。因为和冰鳍不同,我可听不见在人间没有实体的东西的声音。“有什么事情尽管对我说!”就在我大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灵体的瞳孔闪了闪,接着转向右上方,呼应着微微扬起的嘴角,好像看透了我的大话一样,他竟然给了我一个完整而不屑的冷笑!
这个表情,太熟悉了……我后退一步,却撞到了书桌前的椅子。反手握住冰凉的椅背,我咽下了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叫——这个灵体,竟然酷似冰鳍!
——那种东西不会主动缠上人,除非人自己在呼唤着它。难道,呼唤婴儿亡灵的人,是冰鳍自己!
这个时候冰鳍呼唤的死灵,酷似冰鳍的死灵,还能是谁!
“难道,你是冰鳍的……”放竹帘那裂帛般的声音打断了我惶惑的低语,失去光线的支持,水之人影刹那间消失了;然而今天和昨天不同,虽然看不见,但我依然能捕捉到它的存在感,冰冷而凄切。
“你又在我房间里干什么?”身后响起了冰鳍冷淡的语声,我缓缓回头,夕照里他的脸色非常苍白,一堆大大小小的魍魉欣喜万分的附在他肩头。蜿蜿蜒蜒的缠在他纤细的手臂上,伸出晦暗的长舌去舔舐他手中紧握着的猩红曼珠沙华。
我快步走了过去,用力拍着冰鳍的肩膀。低等的魍魉连滚带爬的从他身上逃下来,动作慢的已经化成了暗恶的烟尘。“何必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冰鳍拉了拉被拍皱的衣襟,慢慢的走近屏风,再一次将曼珠沙华投在了空无一物的地板上。
“是你在呼唤它吧!”我咬着牙,一字一字的说,“你想唤来……那个人!”
这一刻,冰鳍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接着,他无可奈何的笑了:“你知道得应该比我更清楚的。”
“我才不知道!”我大喊起来,“在房间里养个鬼的事,谁会明白啊!就算你再不甘心,再想见你的哥哥,也不能做这么危险的事啊!”
冰鳍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似笑非笑的抬头看着我,这种得意洋洋的神情看起来非常讨厌。我弯腰捡起地上的曼珠沙华:“你就能确定那家伙是你的哥哥吗?看看自己的脸色吧,它靠吃你的生气长大,你就快被吃掉了!它肯定是扮成你哥哥样子的可怕家伙!”
“无所谓。”冰鳍垂下了薄薄的眼睑,有些疲倦的支着下巴,发出了含混不清的低语,“……即使只有外表,那也是哥哥啊……”
又是那个表情,就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一样的表情。即使只有外表也无所谓吗?被怎样也无所谓吗?情愿用生气来喂食死灵,冰鳍对兄长的思念,简直化成了执念般的存在啊!
忽然感到了控制情绪的困难,我一把将手中的红花投在他脸上:“你这家伙,变成怎样我也不管了!”脆弱的柔茎折断了,发出微弱的尖叫。冰鳍不为所动的冷笑冻结在残照里。我从未如此清楚的体认到这一点:谁也不能让冰鳍解脱,除非兄长真的出现在他面前,亲口对他说“我原谅你”。
第三天午后清澈的阳光下,我徘徊在乱开着曼珠沙华的庭院里。这些来自彼岸的植物,没有枝条,没有叶片,它们舍弃了一切,用造物的所有恩赐来雕琢这过于娇柔,过于精致,以至于到了凄艳程度的红花。像顽强的手指,它们用哭喊着要月亮的孩童的执著与任性向蓝天伸展,去触碰那也许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和这狂气之花一样,冰鳍呼唤的,不也正是无法实现的东西吗……
轻易不会出现的恐惧在我心里疯长着——对兄长过于强烈的思念,已经让一贯冷静的冰鳍被这彼岸之花夺去了心灵!如果不斩断这种思念,后果将会是怎样的,我几乎不敢去想。
仿佛驱赶什么不祥之物一样,我践踏着面前的曼珠沙华,向冰鳍的房间跑去。
还残留着夏日余热的天气里,冰鳍竟然关着门,连窗口都低垂着竹帘。我猛地撞开房门,却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门窗紧闭,又没有开灯的旧式厢房里能见度应该很低才对,可是我为什么看得这么清楚——已经……这么大了吗,那个婴灵!
我无法移开注视它目光:第三天的婴灵,俨然是十来岁的样子,很快就要赶上我和冰鳍的年纪了。周身围绕着淡赤的火影,它百无聊赖的倚在的屏风上。已经不必依靠黄昏的水光了吗?这快要成长为少年的身体退去了虚无感,连发丝都那么清晰。
门在我身后无声的关闭了……
“你是冰鳍的哥哥?”我压抑着声音里的恐惧,“假的吧!那个人早已不在了不是吗!”
灵体一动不动的倚着屏风,完全忽视我的存在。“你是想借助冰鳍最思念的形象吸取他的生气!太卑鄙了吧!”我与其说是在斥责对方,还不如说是在给自己壮胆。我知道得很清楚:除非冰鳍自己斩断虚妄的思念,否则谁也无法赶走这个危险的死灵;然而能让冰鳍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他的兄长已经不在了,任何世界里也没有!
可是,万一我眼前的死灵就是冰鳍的兄长怎么办,也许求生的欲念早已使他化为恶灵。一直潜伏在这个庭园的深处,他在每个七月化身为曼珠沙华的彼岸之火,伺机取代他的孪生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