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我的话,冰鳍不满的皱起了眉头。笨蛋冰鳍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其实整个学校里我最喜欢繁流老师了,这位不久前刚刚调职过来的老师虽然个性有些迟钝又不得要领,但他那仿佛压抑着忧伤的笑容里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亲和力,再加上容貌又相当年轻,现在他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儿子就站在面前,这怎么能不让我震惊!
繁流老师的惊讶好像也不亚于我,他睁大了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睛:“你们……不是一班的……”
“火翼和冰鳍!”就在繁流老师快要叫出我们名字的时候,冰鳍忽然大声打断他的话,报上了我们的乳名,祖父取的这两个名字象征着强大的幻兽,据说可以保护我们,因此我和冰鳍从不以姐弟相称,渐渐的身边的人也都比较习惯叫我们的乳名了。可是冰鳍为什么要在此刻特意报上这个名字?
武士先生威胁的低喉又从身后传了过来,繁流老师连忙把我们让进屋内,我听见龙树老师短促的呵斥过武士先生之后,在门边低声责备起同事来:“你明明在怎么还让狗叫成这样?”
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了繁流老师有些为难的声音:“我在接电话……又出事了……”
“还是哪个怪病吗?”龙树老师的声音忽然出现了某种不稳的征兆,“已经第几个了?都是十五年前和你一起在五丈农场实习的人吗?”
“这……是啊。”一瞬间的犹豫之后,繁流老师用平稳的语调说得过于事不关己,“无缘无故就倒下来昏迷不醒,医生也完全没办法。仔细想起来……也许是报应吧……”
“不要胡说!”龙树老师下意识的提高了声音。接着他有些戒备的向屋内看了一眼,如果只是在确认我们有没有听见的话,这眼神未免也太犀利了。我和冰鳍又不是在故意偷听,何必这样瞪我们呢?然而这时,苏枋发出微弱的呻吟,好像很害怕似的靠在冰鳍身边。
难道龙树老师瞪得不是我们,而是同事远道而来的儿子苏枋?有什么理由呢?面对龙树老师苛责的目光,冰鳍露出了怀疑的神色,转头看着我,想来此刻我的表情,也应该是一样的吧……
随后走进屋内的繁流老师看着很依赖冰鳍的苏枋,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笑了起来:“真难得你们能跟这孩子好好相处……毕竟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没能把他教成讨人喜欢的个性……”
果然是个不称职的父亲,这样的话怎么能当着小孩子的面说出来呢?我连忙分辨:“哪里哪里!苏枋和繁流老师一样亲切呢!当时我和冰鳍一个劲的瞧着他,他非但没生气,还主动和我们打招呼,他笑起来……”
不屑的冷笑声从我们身边传来:“我所知道得苏枋啊,可不是亲切到会对陌生人笑的人。”只见龙树老师走到房间里,大大咧咧的在屋子中央的饭桌边坐了下来,透过刀削似的眼角审视着苏枋,他平时就很有魄力的眼神此刻分外凌厉。靠在冰鳍身边的苏枋一直低着头,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微微的颤抖着,即使被这样对待,他的脸上还勉强的挂着笑容。龙树老师这种言行举止未免也太过分了吧!我和冰鳍都忍不住侧目以对。“怎么,坐在自己寝室里也碍到你们吗?”龙树老师满不在乎的说。对呢,单身教师是两个人住一间寝室的,这不就表示可怜的苏枋要受他一个晚上的气吗!
“苏枋,繁流老师这里一定有你的照片吧,我们一起看看怎么样!”好像和龙树老师对着干似的,我明知道不太合适,但还是提出了这种缓和气氛的建议。
“啊!我去拿!”一直在一边不明所以的看着的繁流老师立刻接受了我的提议。
“等等!”龙树老师一把拉住繁流老师,“既然是儿子的朋友来了,你不是应该泡个茶准备点点心什么的吗,拿相册这种事,让你儿子来就行了!是不是,苏枋!”
龙树老师的语气与其说是征求意见,还不如说是命令,一瞬间,苏枋惊讶的抬起眼睛,薄青的眼底闪烁着楚楚可怜的神色:“那个……这里又不是家里……我不知道爸爸放在那边……”他努力的微笑着,是想让龙树老师能够喜欢他吧,可龙树老师并不回答他,只是慢慢松开拉着繁流老师的手,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向冰鳍和苏枋这边走了过去。
不知为什么,高个子的龙树老师此刻看起来散发着异常的压迫感,他停在冰鳍面前,注视着藏在少年单薄的身体后的苏枋。不要说直接承受着这种注视的人,就连站在一边的我都觉得呼吸在一瞬间被夺走了,只能这样看着龙树老师缓缓的伸出了右手,那修长而有力的手指带着残酷的绝决,不断地向苏枋的头颅接近。带着突如其来的不详的预感,我求救似的转头去看繁流老师,他似乎也没有搞清眼前的状况,只是茫然的看着儿子的方向。面对着接近中的手指,即使平时非常冷静的冰鳍也忍不住后退一步,下意识的半侧着身体阻挡在苏枋身前。
然而带来恐怖的手越过苏枋的头顶,从他背后的书架顶上取下了一本花花绿绿的画册样的东西。龙树老师回手将册子搁在肩膀上,抬起下巴,从眼角向下注视着苏枋:“无论在哪里,繁流他的总是把相册放在这个地方的。”他微微眯起眼睛,凑近脸色苍白的少年,用耳语般的声调:“你……真的是繁流的儿子吗?”
一瞬间,淡青的光芒闪过苏枋的眼底,他努力拉动嘴角做出不完整的微笑,好像不保持这个表情的话就会马上哭出来一样。此刻恢复了冷静的冰鳍抬起头,用他一贯的冷冽目光注视着龙树老师:“老师你真喜欢开玩笑。”
“是啊!”繁流老师也笑了起来,他走过去把苏枋拉到了自己怀里,“这孩子会以为你在欺负他,可是要哭的。”在接触到繁流老师的那一刻,微微的僵硬感掠过苏枋的身体,可能是确认了父亲的体温吧,下一秒,他便依靠在那温暖的怀中,闭上了眼睛。然而繁流老师却在这一瞬间放开了手,急促的转身动作掩盖了他的表情:“对了,我该去拿点心来的!”
好像被丢下来的小狗一样的落寞眼神出现在苏枋美丽的眼睛里,他近乎无力的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门边。也许这对父子的关系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吧,虽然知道还是不要介入别人的家务事为好,可我一想到苏枋那种惹人怜惜的模样,又觉得不能袖手旁观。犹豫不决的我转头想去确认一下冰鳍的态度,却发现他紧锁着纤细的眉头,注视着龙树老师扔在桌上的相册里摊开的某一页。我凑了过去——那是一张陈旧的彩色照片,褪色的画面上年轻的繁流老师和几个陌生人站在一片模糊的背景里,这张照片看起来有些奇怪,如果是白天的话,背景不至于这么阴暗,如果是黑夜的话,人物的脸又过于清晰,像被某种神迹的光辉照亮一样,大家的脸上残存着得意的疯狂余烬,更衬托出繁流老师那因为若有所思而落落寡欢的表情。
我自语般的低声说:“照在人脸上的是什么光啊,有点古怪呢……”
“山火……”游丝般的声音牵去了冰鳍和我的视线——苏枋向虚弱的白鸟一样低垂着头颅,但从环抱双臂的手指那苍白的骨节上,却可以看出他贯注的极大力量,“那是山火……”
“山火?”这个包含着太多陌生意味的词语在我和冰鳍之间传递着。
苏枋抬起头来,灯光照映着他如琉璃一般薄青的眼睛,与繁流老师如出一辙的忧伤笑容在那蝶翼般纤细而华丽的容颜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轻轻的咬着失去血色的嘴唇:“十五年前五丈的……山火……开满整片山野的女郎花,都在火里……”
“五丈,那不是繁流老师实习的地方吗!”我脱口而出,却立刻后悔失言——这不就表示我刚刚在偷听繁流老师和龙树老师的对话吗!想要掩饰失误,我支支吾吾的说:“怎……怎会的啊……”
“说是乡民不小心引起的。”回答我的竟然是龙树老师慢条斯理的声音。
“不小心引起的吗?”冰鳍沉吟着靠近照片,“总觉得有点奇怪啊……”
我也再次审视着那张褪色的相片,仿佛刚刚经历过血祭的秘仪一样,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浸透着不详的庄严和骄矜。从诡谲的角度照亮人脸庞的光芒原来是熊熊的山火,又会有多少生灵和开满山野的女郎花一起化为灰烬呢?它们无声的呼号被冻结在这张没有温度的相片里,所以这釉彩般沉重而僵硬的色调里才会徘徊着寂静的死影。整张照片都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疯狂,仿佛会把观看者吞噬……
“瞧这照片上人的表情,总觉得山火,好像是他们放的一样……”我无意的话语突然被瓷器的碎裂声切断了。弥漫着混乱气息的室内,破碎的瓷杯露出凄惨而尖锐的白骨,和热气一起围绕在倚着门的繁流老师脚边,失手跌了茶盘的他正扶着门惊魂未定的喘息着。沾着水和灰尘的茶点滚了一地,现在只能从形状和色泽上判断出那是各种各样的油炸糕点。
“有没有受伤!”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是龙树老师,他迅速将繁流老师带离危险区域,在确认对方并没有受伤之后,龙树老师再一次将凌厉的目光向我们这边投射过来。
看看冰鳍,又看看缩在他身边的苏枋,我战战兢兢的低下了头,看来龙树老师这回瞪的毫无疑问就是口不择言的我了。“那个,冰鳍……我们回去吧……”只感到脊背上一阵阵发冷,我断断续续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