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叔叔家再加上祖母一共七人一直住在香川古城的祖宅里。这是间奇怪的宅院,也不能说不干净什么的,满了一百年的东西就会有灵魂,说的恐怕就是我家这种情况吧。
暖阁比较安稳一点,因为阳光充足,空气流通好。我喜欢这里是因为满屋是花——永不凋零的花。
当然不是真花,那是通草做的仿制品——祖母是这项技艺的家族传人。每年秋天庭院里开满菊花的时候,祖母都会将她做的通草菊混在真花里让我和冰鳍比赛辨认,即使是我们这样的眼睛也看不出她的作品与真花的区别,最后还是冰鳍偷问花园里的那些家伙,作弊才赢了这场比赛的。
“因为通草花的关系我才能认识你们的爷爷。”每次祖母总是说得很幸福,“他一直在找能不分季节,永远开放的菊花,而我最擅长做的就是通草菊。”
也许这个菊隐比赛就是祖母悼念在我四岁时去世的祖父的特殊方式吧。
很浪漫呢……如果不是头这么晕的话。如果不是还要担心冰鳍会不会迷路的话……
我调整了一个舒服姿势,动作传到像小房间一样的雕花大床上,帐幔微微的摇动着,忽然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掉了下来,打在我的额头上,接着又滚到枕边。
并不那么柔软,这东西有干草一般的触感,刺得我的脸微微有些痒。我睁开眼睛,一朵优雅的黄菊便映入眼帘。
现在是初夏,哪里来的菊花啊……
原来祖母又随手乱丢作品了……我不情愿的伸出手拿起那枝通草菊,它长长的花梗上还缚着一张折得很细的薄纸,可能是什么书信吧。我吃力的坐起来,想把花放到床头柜上去。
可是,就在转向床边的那一瞬……
“冰鳍?”我惊讶的呼喊脱口而出——本来应该坐在学校考场上的冰鳍赫然站在我的床前。
他并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眼神似乎有些悲伤。
尖锐的不祥预感呼啸着掠过我的耳际,我伸手想去拉冰鳍,可是指尖却穿越了他的身躯——灵体!难道……是生魂?这下可糟了!我大喊起来:“你又在什么危险的地方迷路啦?笨蛋大路痴!”
冰鳍依旧不回答,只是将视线转向窗外,初夏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呈现着明净的金绿色调。灵体似乎开口在说什么,我向他摆了摆手,我又不是他,在人间没有实体的东西发出的声音我可听不见。冰鳍眼中的悲伤更浓了,灵体微微曲扭着,瞬间崩散,转眼间又重新聚拢在花厅门口。
“别走,带我去你那边!”我挣扎着爬起来,头重脚轻跌跌撞撞的跟着他,“等我带你回来!”
这是病人该有的的待遇吗?搞不好冰鳍回来了,我反倒落了个过劳死……我竭尽全力保持着与飘忽向前的灵体间的距离。
“菊花……”前面的冰鳍忽然发出微弱的声音,原来已经进入“那些东西”的领地了!与人间不同,这里就连低等的魑魅魍魉也能“说话”。我环顾四周,道路已被浓密的白雾包围了。那个世界有许多道路与人间相连,“看得见”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走进来,冰鳍就是认不清两种道路才会一再迷路的。
“你看……”冰鳍说着指指我的手。我这才发现,我随手把那朵落在我头上的通草菊带出来啦!
“还菊花呢!你就担心一下你自己吧!大路痴!”我没好气的数落着,为了防止弄坏,我把花梗上缚着的书信解下来。折得很细的纸张散开,现出数行灵动的笔迹,是日文假名。我匆匆的瞥了一眼便将它塞进口袋里。
“你有没有听说过菊花的另一个名字——契草?”可能因为是灵体的关系吧,冰鳍的声音总觉得比平时低沉,“因为那个故事……《菊花之盟》……”
“你偷看我的《御法度》了吧!”我一时怒从心头起,“《菊花之盟》不就是结尾时冲田总司给土方岁三讲的那个故事嘛!亏我藏得那么用心!冰鳍大变态!”
“我可不知道什么《御法度》。”冰鳍沉静的笑了起来,“虽然我们国家很早就有类似的故事,可我最早是从《雨月物语》上看来的。”
没错,《御法度》上也讲《菊花之盟》出自《雨月物语》——年轻的武士与书生约定重阳菊花开放之日把酒言欢,可是武士在战斗中被俘,无法逃脱。眼见重阳已近,为了实现与书生的约定,他引刀自刎,让灵魂乘风前来赴约。这个故事赞颂的是那个一诺千金的武士,我却不以为然,比较辛苦的是书生吧,背负着挚友的死亡被独自一人留下来,他一定非常非常寂寞……
可是《雨月物语》有中译本吗?冰鳍这家伙,一定在吹牛!
“少来了!”我揶揄道,“又不像爷爷去日本留国学,你怎么会懂日文啊!什么《雨月物语》!肯定是偷看了《御法度》!先说好了,将来你变成怎样也与我无关!”
冰鳍若有所思得笑了笑,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今天的他特别沉稳。平时他可是决不吃亏的那一型。
“这样的故事,在现实中也发生过……”短暂的沉默后,冰鳍突然说了一句。
“怎么可能,谁这么傻啊!活着就有见面的机会,错过约定以后再补,死了就什么也没有啦!”
“如果被终生囚禁永远都逃不出来呢?如果被捕后被执行死刑呢?如果被秘密杀害了呢?”冰鳍笑得有些悲伤,“生死之事,人自己是无法左右的……”他伸出手来触碰我手中的那枝菊花,“……姐姐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冰冷的感觉瞬间滑过我的脊背,我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冰鳍不解的看着我:“姐姐?”
“你是谁?”我静静的注视着冰鳍,或者说是拥有冰鳍外表的某个东西,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你不是冰鳍,冰鳍绝不会这样叫我!”
为了避免某些东西的纠缠,我们从小被祖父隐藏性别来教养,祖父禁止我们以姐弟相称,只允许我们以他取的乳名彼此呼唤——“火翼”和“冰鳍”。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今天——所以,叫我“姐姐”的东西,绝对不是冰鳍!我佩服它的伪装,居然让我这么久才发觉!
那个“冰鳍”安静的注视着我,眼神仿佛穿越了我落到遥远的彼方。发烧带来的头痛和不适感再次袭来,我拼命稳住身体,在这个摸不着深浅的家伙面前,我实在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雾越来越浓了,我居然没注意到从一开始路上就连一个魍魉都没有,这明明就是表示我身边跟着个它们不敢靠近的“大家伙”啊!
理智告诉我要保持镇定,可身体却不听使唤,下意识的握紧手中的菊花,我后退着,一步一步……
它靠过来了,逼近了,向我伸出手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睛——可是……仿佛重负被移走一般,我的头部一轻,忽然间头痛完全消失了,也许连发烧都好了吧,此刻我感觉不仅不再昏昏沉沉,而且神情气爽。于是我畏缩而迷惑的睁开眼睛——那个“冰鳍”正在拍手,凝固的鲜血一样颜色的灰尘从他手掌间散布开来。这是某种精魅被拍散的样子,我认识那种暗恶色彩——疾病的颜色。原来他刚刚是把疾病的精魅从我头上给抓下来啊!
好像没有恶意呢……这个家伙。虽然仍旧有些害怕,我还是渐渐的放松了戒备:“你是谁?”
“你认识我的。”它回答。
“不要开玩笑,我还有事,不能陪你玩!”我知道越是厉害的家伙就越任性,千万惹恼不得。
“我知道你弟弟在那里,火翼。”它用冰鳍的脸温柔的笑着,“我带你去。”
这句话让我非常恐惧。我并没有讲,他却知道我的名字,甚至还清楚的知道我和冰鳍的关系。虽然我也知道冰鳍一定出事了,也很想尽快找到他,但我还没有慌不择路到向这种东西乞求:“我不会相信变成别人样子的家伙的。”
“不是我变成你弟弟的样子,而是你把我看成他的样子。”他认真的纠正我,“带走你弟弟的那家伙犯了和你一样的错误,把他看成我了。一旦那家伙发现真相,你弟弟可就危险了。所以我们快去!”
突然间我明白这个家伙缠着我的原因了——救冰鳍只是借口,它想借助我去见那个带走冰鳍的家伙!因为它可能无法独自接近那个危险的家伙!虽然有些冒险,但也许现在我只能依靠它了:“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你,跟你走可以,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最重要的那个名字!请你说出口!”
名字是有魔力的,人也好,那些家伙也好,都会有不同的“名字”,掌握什么样的名字,就表示建立什么样的联系。比如祖父为了保护我和堂弟,给我们取了象征强大幻兽的乳名,而此刻我问这个家伙的,是足以左右他的那个“名字”。
他似乎犯难了,皱着眉头笑了起来。许久,他终于开口了:“雪川……”
语言也是有魔力的,把名字说出口,就表示要受语言魔力的拘束,说谎必将遭到报应。
“雪川。”念着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奇妙的熟悉感掠过我的脑际。我点了点头:“如你所愿。”
他头一次这么开心的笑了,马上飘飘忽忽的到前面领路。浓雾里道路静得过分,我分不清走了多远,走了多久。它好像也无法忍受这份寂静了:“……是骗人的……那个《菊花之盟》的故事……”
我并不理它,这些家伙的话不能多听,不知肚子里在打什么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