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纷纷坠落的银色雨丝,成串的青萤不断地向天空深处升腾而去,又伴着雨滴降落下来。妖狐也好、人类也好、还有依偎在他们身边的武士先生,全都被笼罩在银色丝线上缀着青琉璃珠的帘幕里……
“原来,那样的时候,是可以哭的……”身边的冰鳍发出了小小的声音,像自言自语一般。渐渐濡湿了发梢的雨珠挂在他的睫毛上,又沿着他细致的面颊滑落下来,不经意间会错看成晶莹的泪水。不过我知道这时候这个家伙绝对不是在哭呢!因为那么坦率的微笑竟然挂在他的脸上。
反倒是我不知到该报以怎样的表情,只能仰起头,将视线投进一直是那么温柔宽广的悠远天空……
未到本人书面允许的前提下,请勿转载与刊登。好书尽在[Www.WenXueKu.com]
正文春眠之庭
那年的春天来得早,去得也早。只是清明前后,但春色分明已经老了。
和初春爽冽的清香比起来,风从临水的窗户吹进来,已经是暮春初夏那种潮湿的甜味了。水榭里茶桌的前方,象征性留出来当作舞台的空地上,唱昆曲的老艺人盘着优雅的低髻,呜呜咽咽的扮着杜丽娘。因为不懂欣赏而百无聊赖的我向洞开的窗外看过去,这个位置正好对着一株怒放的桐花,在眩目的晴空之下,重重叠叠的紫色垂铃状花朵像等不到明天那样奋不顾身的绽开着——怎么看都是初夏了……
“从现在开始,就都是些白色的和紫色的花了……”我漫不经心的自言自语,隔壁座位上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此刻正在努力的对抗着睡魔,我的话打断了他一个小小的呵欠,因为搞不清状况,他有些疑惑的看着我,不满的咕哝着:“什么啊?”一只同样昏昏欲睡的小精魅在他额前摇摇欲坠,我忍不住指着他的脑袋笑出声来。冰鳍低声骂了句“讨厌”,连忙把那个家伙赶了下去。
坐在茶座另一边的祖母这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训斥我们:“你们在干什么!没规矩!”祖母当然会觉得我和冰鳍举动奇怪,因为——她看不见嘛!遗传了很久以前过世的祖父的能力,我和冰鳍都拥有可以看透彼方世界的眼睛。和只拥有“看”的能力的我相比,冰鳍更厉害,他甚至还能听见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实体的东西发出的声音。
看着我和冰鳍满不在乎的样子,祖母更加火大了:“不能安安静静看戏的话,为什么不学学醍醐呢!”被她夸奖的醍醐就坐在邻近的桌上,此刻在水榭里不光有表情陶醉的白发翁妪,还有模样奇特的异形精魅,每一个都摇头晃脑的仔细聆听着台上的唱段,醍醐就在他们之间毫不掩饰的靠着椅背呼呼大睡,那头短到不能再短的头发显得分外醒目。
这就是香川民间艺术社团“青柳会”一年一度的春季聚会的现场,香川城是拥有悠久历史,民间艺术得到了很好的保护,可不管怎么说,会参加这种社团的也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才对。正因为如此,身为通草花工艺传人的奶奶才会强迫我和冰鳍每年都参加这个春游聚会,说是能为“青柳会”带来年轻的气息;我和冰鳍可完全提不起兴趣:这个历时两天的短途旅行几乎每年都选在同样古老的邻城——桃叶津,参观完那里的园林之后,就是在一间古老的旅馆里和当地的民间艺人们交流。老爷爷老奶奶聚在一起无非就是听个小戏,喝喝茶,切磋切磋技艺什么的,我们跟在里面别提多无聊了。不过今年参加这个聚会的年轻人意外的多,除了我和冰鳍之外,还有刚刚祖母夸奖过的醍醐。
在旅游车上碰见醍醐的时候我真是吃了一惊,因为他是我家后面巷子里砂想寺的和尚。砂想寺是以修行为主的寺庙,所以平时总是紧闭寺门。不过方丈僧能寂大师作为古代漆砂砚技艺的传人,也是青柳会的成员之一,他又是祖父生前的莫逆之交,所以和我们家还有些来往——逢年过节寺里总会送来些精致的漆盒砚台,而我们家则以通草供花回赠。可是我和冰鳍上学时总能碰见醍醐,他好像是寺里唯一与外界有联系的人。虽然平时也没见过他穿僧袍,不过今天醍醐居然一副格外时髦的旅行打扮,剃得只剩发根的脑袋配上黄色的眼镜,还有花纹奇怪的衬衫,怎么看也不像个出家人。
祖母说和我们年龄相仿的醍醐从今年开始跟随能寂大师学制漆砂砚,代替他师傅来参加这次春游。可是那如同古代武僧一般的剽悍外形却让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醍醐与未来的漆砂砚工艺家的身份联系在一起,所以我颇有微词:“现在才开始学,不会太迟了吗?”
这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和冰鳍从小就抱着好玩的心理跟着祖母学做通草花,和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冰鳍相比,没有什么才能的我到今天还没学出个所以然来,这次做的紫阳花差到我自己都不忍心拿出来丢人现眼。不过我无心的话却不知那里得罪了醍醐,当时他竟然傲慢的回答我说:“技艺这种东西是需要天赋的,通草花家的火翼!这次供花里的茶花是你做的吧,能把西王母做成那种样子还真是了不起!我劝你还是乘早放弃比较好,因为你啊,完全没有才能!”
第一次听到这么露骨的讽刺,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呆呆的看着那张轮廓深刻的强悍脸庞,可是坐在我身边的冰鳍却发出了尖锐的冷笑:“真抱歉,那枝茶花是我做的!”对付醍醐的粗暴,冰鳍自然有他的毒舌,“不过我还得告诉你,我做的那个不是西王母,而是唐椿。搞不好……你认为所有的粉红色茶花都是西王母吧!”结果我们和旅行团中最有可能成为朋友的同龄人,就这样闹崩了……
突然敲响的醒木的声音一下子澄清了我因为困倦而逐渐变得混浊的思绪,我慌张的从花梨木桌上抬起头来,发现舞台上已经改换了戏码,“武松打虎”的评书已经开始了。一部分对此不感兴趣的精魅消失了,另一部分又补充进来,理所当然的占据了人类身边的位置,这个旅馆里到底有多少这种东西啊!这时邻桌的醍醐也醒了,他低声咒骂着,恼怒的摸着后脑勺,可能突然惊醒时撞到头了。因为坐姿改变,原本被他遮住的另外两位年轻的成员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这两位成员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总是坐在一起,但却不怎么交谈。听奶奶提起过——有着近乎神经质的纤细轮廓的那个是若藻,而总是挂着满不在乎的洒脱笑容的那个,名叫松风,他们都是香川锦织造术的传人。香川锦从唐代开始就是进贡给宫廷的珍贵织品,据说织造过程非常复杂;而这两位年纪轻轻却都已技法纯熟,是足以独当一面的匠人了,尤其刚从纺织大学毕业的织锦家嫡子若藻,更是深得青柳会的老人家们的重视,养子松风相比而言就逊色一点了。可是祖母却曾经这样说过:“就感受力和表现力而言,两个人都是非常出色的;不过,能在织品里重现唐代繁华的,应该是松风吧……”
然而和才能相比,因为年龄接近而不可避免的被人拿来比较,才真的是很让人烦的事……
精魅的骚动使我再一次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语言世界里武松与老虎的争斗已经停止,可精魅们却表现出异常的慌乱,无声的推挤着夺路而逃。它们拼命避开舞台方向的位置——画院的老先生正站在那里,左手托着个锦缎的小盒:“老夫壮游大江南北……”唉……何必讲得那么麻烦呢:不就是他去西部某座密宗寺庙的时候,得了喇嘛手制的名香,要在这里和大家一起分享吗!
难怪那些家伙都要往外逃!活该!就在我暗自发笑的时候,老先生打开了锦盒,我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檀香……竟然是檀香系的香料!真是很丢脸,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受不了檀香的味道!
顾不得颜面,我捂着鼻子悄悄站起来向门外走,冰鳍一语不发的起身跟在我身后,看来他也认为这是离席的好机会。一出水榭,就是着这旅馆的后花园了。
这间旅馆是名叫“隐樵庐”的私家花园改建的,规模并不太大,前院的二层小楼是客房,作为花园的后院除了水榭之外就再没有别的建筑了。不过这个小花园植物却非常茂盛,可能它的旧主人的爱好特别吧,这里种植的几乎都是在春末夏初开放的花。以前来时不逢着花期,所以觉得这里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可是今年却因为天热得早的关系意外的看见了这庭院最美丽的一面。
到了这个季节,果然都白色的和紫色的花了:前院种植的桐花从墙外探进头来的,恣意伸展缭乱的枝条,连接前后院的满月门边缟绣球的低垂着沉甸甸的花房,竹篱上水晶花也零零星星的冒出了花穗,木香那缀着象牙白花朵的枝条和藤花纠缠在一起,从小小的花架上垂挂下来,一直披拂到开满深紫色文目菖蒲的小池塘边,从院墙外吹进来的柳絮一分漂满了水面,还有两分迎着淡淡的日光,慵懒的飞舞在半空里。
和一般的庭院相比,适合暮春初夏的庭院总是给人一种寂寞的感觉呢……这才是和眼前景象相配的风雅感慨吧,可是我却叹了口气支着额头:“虽说满了一百年的东西就会有灵魂,可多到这份上也太没道理了吧!”放眼望去,满院大的小的,成形的不成形的那些家伙们自得其乐的散布着,挂在枝头上,伏在湖石间,几乎所有背阴的地方都被它们占据了。
冰鳍发出了不满的啐舌声,抱着双臂找了块比较“空旷”的湖石坐了下来:“难怪只招徕得到我们这种穷客人,这样怎么做生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