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紫一下子站了起来。我疑惑的举起探寻树干的手——手腕上,正是纹紫替我系上的,传说由虺蛇鲜血化成的九重葛花环!
像被隔绝在一扇看不见的门之外一样,凶狠的犬吠声突然变得遥远了——三角帆船形的九重葛花朵不断地绽开,渐渐填满了那花之拱门。终于,无论是人声还是犬吠,全都像湖面上破裂的水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远雷一样不断轰响的隆隆咆哮,白天走上神道时这轰鸣绝对没有如此响亮,不然我早就已经听见了——这应该就是瀑布的声音!
——在虺蛇血化成的九重葛花的引导下,我们现在,已经身处神域之中了!
纹紫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开始解把自己和冰鳍绑在一起的垂髾。因为摆脱了家人而放松下来吗?这未免太不自然了吧!从离开吊脚楼时就存在我心底的疑问,现在终于再也压抑不住了——为什么当时我们是从竹梯而不是活动楼梯下楼的,为什么守路村民熟睡的姿势是那么不自然,为什么纹紫连松明也没有准备就急着进山,好像怕被人发现一样!
“听你家老人家讲那些人也姓李,他们和你一样要找纨青吧!为什么要躲着他们?你可是李家家主啊?”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吧,姐姐!”纹紫从上方俯视着我,他的眼神异常冷漠,“你们的作用到此为止了!”
什么话!我一把抓住纹紫的手阻止他解开飘带:“要把我们丢在这边吗?冰鳍怎么办?”
“你不就怕我要他的命吗?他变成虺蛇也好什么也好,我都不管了,这样姐姐你总放心了吧!别再耽搁我的时间了!”纹紫说着挥开我的手,丢下冰鳍头也不回的走向神道。
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家人、保护九一村,可是居然要把即将化成虺蛇的“容器”丢下来一走了之,纹紫前后矛盾的言行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根本无意从虺蛇的利齿下拯救村民!
“你究竟想拯救谁?”就在我看着纹紫越走越远的背影一筹莫展的时候,耳边意外的传来了熟悉的语声——此刻冰鳍竟挣扎着想用左手撑起身体!他断然拒绝施以援手的我,虽然动作还不那么灵活,但他好歹能够站立起来了——讽刺的是让他能再次取回身体控制权的,应该是神域之内的虺蛇的灵气!
“你究竟想拯救谁?”冰鳍固执的询问让纹紫终于停住了脚步。可能非常痛苦吧,冰鳍用力揪紧被纹紫撕破的袖子,握住早已覆盖满青鳞的右臂,但他的质问依然那么凌厉:“纹紫当家,你想找的真是宝剑吗?”
纹紫慢慢的回过头来,山林的荧光在他脸上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青雾,这青雾把每个微妙的表情变化都忠实地强调了出来。此刻纹紫笑得有些勉强:“那还能是什么?”
“是这个!”冰鳍慢慢举起刚刚接触过右臂的左手,摊开拳头,他的掌心顿时亮起无数璀璨的金色光点。与山林柔和的光线不同,这些细小光点像微弱的火种,恶意的灼伤人的眼睛,同时点着人们心中最干燥易燃的部分,引发不可遏抑的野火。冰鳍慢慢倾斜手掌,金色的细屑像映着夕阳的水流,不断的坠向地面,他的语声是尖锐的针:“你也好,纨青也好,那些李家人也好,你们究竟在寻找争夺什么,我大约猜到了——就是这些吧!”
“这是什么啊?”我凑过去看冰鳍手里的光点。
冰鳍却握紧了拳头不让我看,只是捕捉着纹紫的表情:“太复杂的事情我是不明白,但是纹紫当家,你不觉得让我们胡乱猜测,四处询问,最后闹得尽人皆知不太好吗?”
纹紫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冰鳍,但他的眼神一刻也没有安静,就在那交织着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的目光深处,突然闪现出清澈的笑意的时候,他迅速藏起这样的神情转向我:“姐姐还记得李寄斩蛇的结局吗?”
“结局……就是李寄杀死了蛇为民除害吧?”我迷惑的嘟囔着,不理解纹紫怎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纹紫笑着摇了摇头:“‘李寄斩蛇’和别的传说不同,在民间并没有太多的变体,结尾和《搜神记》中记录的都差不多——李家得到了封赏,而李寄……则成了越王的王后。”
“哦。”我没什么触动的点了点头,冰鳍却冷笑起来:“李家得到封赏完全可以理解;但一个出生并不高贵,家庭并不富有,氏族并不特别有权势,自己似乎也并不那么美丽的女孩子,因为除掉了妖蛇而成为越王王后,火翼你不觉得很不合情理吗?”
“因为越王仰慕李寄的勇敢和贤德啊!”我不服气的反驳,“冰鳍的想法太狭隘了!”
“是你的想法太天真了!在我看来越王是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把李寄放在身边随时都可以监视到的地方!”冰鳍再一次举起左手,像变魔术似的,原本空空如也的手心再一次亮起刺眼的金光,“恐怕这就是原因——越王仰慕的,应该是这个吧!”
“这到底是什么啊?”我忍不住大喊起来,“有必要这么神秘吗?难道还会是金子不成!”
“是沙金。”纹紫断然的肯定让我吓了一大跳,连说话也不顺溜了:“冰鳍,你……你拿人家的金子会惹上麻烦的!”
“他根本没有必要拿别人的东西!”纹紫走近冰鳍,一下子举起他的右手,那水栖动物特有的濡湿皮肤映着山林的光雾,那遍布白纹的青鳞上,闪烁起夺目的点点金星。难道……这些沙金是从冰鳍的身体里,那部分被虺蛇占据的身体里涌出的?
冰鳍并不挣脱纹紫的钳制,只是静静仰视着对方的双眼,他语声那么低沉:“当时的东越国能有多少人口?虺蛇居住在绵延百十里,人迹罕至的庸岭深处,本该跟人类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会一再成为危害人间的‘祸患’呢?只会是这样吧——并不是虺蛇侵入了人的领地,而是人一再进犯虺蛇的禁域!”
达成了某种共识般的笑意浮现在纹紫和冰鳍的脸上,但那是格外凄冷的笑容。无法自由控制右手的冰鳍以笨拙的动作挥开纹紫的手:“东越国人为什么要奋不顾身的前往虺蛇的禁域呢?纹紫当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是因为虺蛇在的地方,就会有沙金!事实就是东越国人为了财富,把无辜女孩子的性命献给虺蛇换取沙金!”不给纹紫辩解的机会,冰鳍的语调更加咄咄逼人,“李寄对于东越王来说,就是活生生的金矿……因为她最终降伏妖蛇,独占了金沙矿脉……”
“冰鳍!”我立刻打断这匪夷所思的言论,“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不相信,我才不信李寄是为了独占矿脉才去斩蛇的!”
“那她是为了什么?看见我的身体了吗?李寄并没有彻底消灭虺蛇,而是把它封印在剑里传给后人,她的意图还明显吗?”冰鳍不屑的冷笑起来,我顿时语塞,冰鳍指着纹紫腰间的剑鞘,步步紧逼:“李家子弟的行为是最好的证明啊!你看看抢剑的,看看那些搜山的,再看看面前这个想通过虺蛇独辟蹊径的!他们哪一个不是冲着沙金来的?”虽然冰鳍讲的句句在理,但是……我总觉得这些事情,并不是听起来有理就能让人信服的啊!
“没错!”突然之间,一直不言不语的纹紫爆发出了低沉的怒喝,他的情绪像地底的暗火一样喷涌而出,“你说的一点都没错!虺蛇守护着沙金不让人靠近,东越国人就开始献祭,在虺蛇歆享祭品的短暂时间里淘取沙金!一开始是香烛素果,接着是三牲牛羊,最后……就是人!作为自然之灵的虺蛇像镜子一样忠实地反映着人类的心——人类喂它以鲜血,它就会还以鲜血;人类待它以贪婪,它就会还以贪婪,让虺蛇变得对人血渴求不已永不餍足的,正是人类自己!”纹紫慢慢的扯下缚在长发上的九重葛花朵,绯红的花瓣像鲜血一样从他指缝间坠落下来,“但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的先祖?你有什么资格指责她是为了独占矿脉——你认为一个女孩子只身前往吞噬了那么多人命的险境,只是因为贪婪吗?”
注视着因为努力压抑愤怒而不算颤抖着的洁白的身影,冰鳍的脸上难得的浮现出了困惑的表情,但从不服输的他很快就用冷笑掩饰起了内心的动摇。纹紫激烈的情绪像弹丸划过更冰冷坚固的金属表面,瞬间变得无处可去了。
“如果是因为贪婪的话,她的剑就不会那么锋利!”再也不想多说什么的纹紫抛下这样一句话,收紧腰间的剑鞘转身走向看不到尽头的神道。我习惯性的跟了上去,却被他头也不回的大吼一句:“不要跟来!”
我被那格外大的嗓门下的愣在原地,只敢小声的询问:“可是……你要上那里去啊?”
“虺渊!”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听得出纹紫含笑的语调里有剑锋般凛冽的决心,“你也可以叫它……不归之渊……”
虺渊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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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虺渊(下)
耳际响彻瀑布的声音,责问一样的、催促一样的,瀑布的声音……
白天通过这条神道时,瀑布的轰鸣明明不像这样近在耳边,可是现在,风不断吹来细碎的水滴,就好像无处不在的絮语般,反复的,反复的质问着进退两难的我。
空无一人的白石山道上早已不见了纹紫的身影——他已经找到不归之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