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矮道士走进来,他见着张永弟颤巍巍的走向灵柩,便说:“请节哀顺便,你,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刚煮了早餐。”张永弟摇了摇头,想痛哭出来,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呃”、“呃”之闷声在喉咙里翻转,并且也流不出泪来,悲伤过度竟会使人泪腺干涸,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你先给你父亲上柱香吧,你叔叔和我师傅师弟去看穴了,可能晚一点回来,我去拿衣服给你换上。”说完就走向床边,“现在还有人没有照片?还真是奇怪。”道士背对着张永弟嘟囔了一句,虽然声音很小,但张永弟还是听到了。
张永弟愣了,心更痛了:“是的,活了五十二年的父亲竟没有一张遗照,同母亲一样,这是否又是一种悲哀的遗憾呢?不是,绝不是,因为还有我,他们的血液还在我的血管里流动,只要他们还能留在我心中,就绝对不算是遗憾。”
不说张五,就是张永弟自己十五年来也只有照过两次相,都是在六年级照的。一次是班级毕业彩色相,花了四块五钱;一次是三寸半身准考证黑白相,洗了五张花了六块五钱。照相对张永弟父子来说,好像是一件奢侈的事。也许正是基于父亲没遗相的原因,在往后的日子里,张永弟也很少照相,如果照了,也都是推卸不掉的合影,而每次照相都不由自主的想起父亲,似乎照相对他而言就是一种最直接的炙痛回忆。张永弟悲恸的上了三柱香后,便由道士摆布的给张永弟换上麻孝,扎上白绫,悲痛的跪在灵柩旁,这是方便给来吊唁的人答礼。可张五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直到九点半,也就十来个朋友来吊唁,每人放了二十块钱,成叔和法师却回来了,还带来了四个壮年人,他们是抬灵柩的。
想不到父亲一直给人家抬灵柩,这次却让别人来他。成叔扶张永弟起来后,穿着红色道袍的法师递给张永弟一杯白开水,说:“这是神灵祝福水,喝了以后,你父亲会平安的走过奈河桥,而不会留下任何遗憾……”最后张永弟喝了。十点正,大法师引头做法,念念有词,甩白纸,放鞭炮,两小道士吹锁呐,打铜钹。成叔拿着缝衣的白线团,慢慢的放着线条,线条代表着给魂魄铺路。四大壮汉抬灵柩,架上了三轮车,没有吊唁的人,只有张永弟他们几个伴随着父亲的灵柩上车。当灵柩抬出门时,张永弟整个人一下子显得晃晃忽忽的,没有意识,灵魂好像从身体被抽掉一样,要行尸走肉来形容也不为过,成叔一边放着缝衣用的白线,一边扶着张永弟。
半小时后,便到山上的墓地上,把父亲葬在母亲墓穴旁,等三年或十年后才挖出赅骨,夫妻同柩。等张五墓穴成了小山包时,大家放鞭炮,张永弟才稍微有些清醒过来,而丧事也意味着办完了。
现在想想,当时张永弟会出现那种魂不守舍,行尸走肉的样子,问题可能出在法师给张永弟喝的水里,里面起码放了少量安眠药之类的药粉。也许是成叔出的主意,也许是法师的一贯做法,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为了保护张永弟,让张永弟减少一些痛苦。其实根据当地的风俗,死者当天是不装棺的,第二天才装棺,接着又停摆一天,让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前来吊唁,而且还杀猪宰牛摆酒席,到第三天才出殡,虽说气氛沉重,但也是热闹非凡,当然花销最少也要四五千块钱,多则上万。
张五没有什么朋友,在成叔的料理下,虽说是一切从简,却也花了一千五百多块钱:棺材费用五百五,法师费用五百五(含孝服和牌位),四个工人两百,车运费一百五,鞭炮香烛冥钱冥纸房之类的一百二。钱全部都是成叔垫付的,这钱他省吃俭用四个多月才存下来,本打算是寄回老家的给老婆孩子的,没料到却让张五先用了。
从墓地回来后,张永弟一言不发,只是站在父母的灵牌前发愣,一小时,不动,两小时,还是不动,成叔看得直着急,劝又劝不动,拿椅子让他坐,他不坐,端饭给他吃,他不吃,整个人都已麻木,他的眼里只有灵牌,什么都容不下了。
一整天,滴米未进,这样怎么能行?成叔一咬牙,抱起张永弟把他放在床上,张永弟想挣扎起来,成叔叔摇着他双肩,悲吼的说:“够了,你爸知道你这样子,他怎么能安心……”成叔的声音沙哑而又哽咽。看着成叔那血红肿胀的双眼中那疲惫而又忧虑,伤痛的眼神,张永弟顿然一个激灵,身子一颤,脑子瞬息清醒,像是高僧的顿悟一般,他自然的收敛起那浑钝麻木的精神,换上了一副哀痛而又坚毅的面孔。
一般人在丧事后仍可以沉浸在哀痛中,可以让悲戚的泪水与死者同在。张永弟却不能,斯人已去,活者追忆,不能再让活着的人为自己担心,为自己操劳,伤痛,只能留在心里默默承受。张永弟瞬间的精神蜕变让成叔感到了疑惑,成叔说:“小弟,你,你……没事就好,成叔打算明天搬过来和你住,成叔……”张永弟打断的说:“不了,谢谢你成叔,你已经帮我很多忙了,不能再麻烦你了,我没事了,真的。再说,我也不小了,不想读书了,能自己照顾自己的……”成叔猛地打断叫着:“不行,你才多大,不读书做什么,难道想像你爸那样捡破烂,这有出息吗?你爸就我一个朋友,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还说什么麻烦的。我是腿瘸了,可身子还是硬朗的,养你一个是没问题的。”
张永弟急着说:“不是的,我成绩又不好,读了也是白读……”成叔接过口就说:“谁说你成绩不好,你上次数学不是考过九十分的吗?你不用担心那么多,好好读书就行了,家里一切有我。”张永弟还想说,成叔又先发制人的说:“不要说这么多了,就这样决定了。听话,先休息几天,等你爸过了头七,就去上学,听话,是不是想让成叔生气呀?”张永弟唯喏的说:“不是,可是我……”成叔说:“别可是了,好了,等你初中毕业了,你要做什么我都不拦你,行不行?现在好好吃饭,吃完再好好休息一下,你也一天没睡了,知道么?”看着成叔一瘸一拐的走进厨房,张永弟辍学的念头不为所动,反而是更加坚定:“今非昔比,初三以后又不打算继续上学了,那初二和初三又有何分别,只不过多一张红色封面的毕业证而已,这毕业证又有何用?如果自己还让成叔每天一瘸一拐的捡破烂送自己读书,我还是人吗?他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还需要钱呢?学业,必须放弃,必须,因为不是我选择了生活,让生活顺着我身转;而是生活选择了我,让我同它对抗。”
吃完饭,张永弟想抢着去洗碗,给成叔按住了:“你精神还很差,不要动,成叔来就行了,我已经烧好水了,等下洗完澡就睡吧。”张永弟只好放手,偏头望向灵桌时呆住,只见香烟袅袅,那烟慢慢的回旋,在灵牌前形成了张五的脸像,一脸慈爱的望着儿子,“喔,成叔想认你做干儿子,你愿不愿意?”张永弟根本就没听到,而是无意识的指着说:“看,爸爸显灵了,我爸爸回来了,他还没忘记我。”
成叔偏过头,却什么也没看到,难道张永弟中噫症了?连忙拍向张永弟的肩喊:“回来了,小弟。”张永弟转头说:“成叔,我爸回来了,他在那里!”成叔再回头看,还是什么也没有,连忙用力夹了一下手腕处,张永弟“呀”的叫出声,疑惑的问:“成叔,你捏我干什么?”成叔摇头说:“没什么,等会儿成叔回去拿衣服,你就就先睡,不用等成叔了。”接着张张嘴想再问收做干儿子的事,见张永弟点点头,又偏头看灵牌,便住口起身,等另找时间再问吧。
张永弟再偏头看时,烟却袅袅上升,什么也没有,揉了揉眼睛,眨了眨眼,还是没有?难道自己刚才出现幻觉了?甩甩头,成叔这时问:“怎么了,小弟?”又看看灵位,还是只有烟。张永弟眯了眯眼,再次睁开,同样什么也没有,嘴上说:“没什么,香要烧完了,我给父亲上香。”便上前点上三柱香,成叔心里松了口气想:“哈,不怕,回魂了。”
十六章
更新时间2005-10-160:11:00字数:3466
张五下葬的当天下午四点半,班主任冯老师来看张永弟,并给张五的灵位上了三柱香,大多数时间都是成叔在和冯老师说话,张永弟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的听,无非就是要节哀顺便,要坚强,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之类的,张永弟偶尔“嗯”、“嗯”的应上两声。
冯老师走时,还留下了一百块钱,怎么都推拖不掉。拿着这一百块,张永弟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成叔望着冯老师的背影说:“多好的老师呀。”张永弟哽咽说:“他是真正的好老师。”成叔摸着张永弟头说:“到学校,要听冯老师的话,好好学习,考好成绩来报答他,不要让你们老师对你失望,也不要让你父亲失望,唉……”张永弟望着成叔苍老的面庞,使劲的点点头。
张永弟知道冯老师每月工资是近五百块钱,老婆只是在学校旁摆了一个零食摊,收入并不多。他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在外省上大学,小女儿在县上上高一,子女的学费是最大的负担,冯老师因此也在外面借了不少钱。
其实在中国的多数家庭里,温饱不是问题,而是孩子们的学费才是父母心头上的痛,尤其是那些考上大学的,每年上万块的花销不是一般农村人所能承受的,多少人因钱而辍学,鲤鱼跳龙门的愿望化为乌有,这种悲剧不知还要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