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就好。”徐季闭着眼睛,仿若没听见,摇椅都没顿。
胡离把茶杯放到了徐季的手心,徐季总算睁大了眼睛。茶水只堪堪盖住杯底,说一口,就一口,还真一点不带多的!
徐季脸上的平淡几欲破功,脖子梗了好一会儿,发现拐杖离自己有半尺远不愿动,这才松了劲儿,往后一躺,安慰自己般询问道,“月中,你师弟便回来了罢。”
“是,”胡离嘴角勾了勾,“那位总算是要回来了。师父您早掰着手指头日夜盼着呢。”
时越回京探亲,每次回来他们都有一阵子好日子过,吃穿用度不用愁。徐季越老越是不长进,年年就只有这一个盼头了。
徐季以不变应万变,没瞧见他那神出鬼没的师弟,于是问道,“你师叔呢?怎地没一道回来。”
“找不见人了。”
胡离在长鸿街找了两个时辰,光是绣春楼他就路过了三回,连半个人影都没瞧见。
徐季听罢,摸了摸下巴,低声嘀咕道,“这次说走就走也不跟我说一声,好歹多年的师兄弟情分。”
忽地破门被撞开,这一声响倒是不大,屋里两个人倒是听得清楚。
徐季眯了眯眼睛,又开了破锣嗓子,驱赶他大徒弟去瞧瞧屋外的情况,“怕是你师叔找到路回来了。”
来人一个踉跄,胡离赶忙上前扶住了他的一只手臂,强把他半个身子拉到了膝上。来人张了张嘴,看清胡离之后,恍惚了一会儿才打颤着抬起手来紧紧拽住了他的袖子,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师兄。
时越的嘴唇干裂,这么一动见了血。
雨大滴的往下落,时越穿了件麻布短衫,上头大大小小的泥点,脸上也是,狼狈的像刚从泥潭里爬出来似的。
胡离伸手帮他把脸上的泥点胡乱的擦了擦,才勉强能看出个人样。
“师兄,我貌美如花的脸别给我抹花了!”时越抬手制止了胡离没轻没重的擦拭,忽地咧嘴一笑,“方才我那一跪师兄要还回来才是。”
胡离冷笑了一声,并不吭声。
时越说罢踉踉跄跄从地上爬了起来,支撑了好几下才站稳了身子,没了泥点的脸色看起来白得不像话。
“又偷抹你姐的水粉了?”胡离瞄了他一眼。
“师兄这你就不懂了,我这属于天生丽质。”时越臭不要脸的指了指自己的脸,大步流星的往屋里走,全然不顾胡离伸过来的手,说道,“得了,这么大的雨管我作甚。”
胡离忍无可忍,抬脚不轻不重的把时越踹进了屋。
“师父,你看师兄多恨的心呐!亲师弟都要用脚踹。”时越直嚷嚷。
徐季说胡离打小就铁石心肠,是条养不熟的狼狗,尊师重道仁义礼教对胡离来说都是废话,胡离八风不动,世上怕是没甚么能伤得了他的。
无相禅斗这个门派,从上到下就是个老弱病残的组合。一个常年跑路的暂且不提。
师徒三人相依为命。大明让他们三个周游个遍,倒是和白怀水不一样。白怀水香车软轿,有人侍候着。他们三个是难民,一路卖艺讨钱活过来的。
上头那位师父每日只晓得往摇椅上一躺,悠哉悠哉。师父没甚么能耐,只是有口气,非要顶着祖师爷给的门派名,做一个光复的美梦。
胡离还在襁褓里就叫徐季捡了去,被徐季这样的人捡回去,好生生长到十多岁倒也算上一朵奇葩。
和没爹又没娘的胡离不一样。时越从京都来的,富人家的小孩,他家父母也不晓得被徐季灌了什么迷魂药,时越刚十二岁就上门给徐季做了徒弟,不但年年交钱给徐季还要跟在徐季后面吃苦。
师父半点有用的东西都没交给时越,倒是那股子少爷做派,时越可谓是和徐季一脉相承。
时越将徐季那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学的淋漓尽致。
徐季是大老爷,时越是小少爷。
江湖上流派众多,小门派之争更是厉害,三天两头吞来吞去。上头那些大门派有大门派的规矩,小虾米和小虾米斗,他们不爱管,还乐见其得。
胡离和时越打小被欺负到大的。
后来他扛了刀,来一个便砍一个,来两个便砍一双。
他这两只手,除了握刀挥刀之外,早就没了别的用处。
06祸事
时越径直就进了里屋,摊倒在了床上,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徐季瞧见他宝贝徒弟回来了赶紧凑过来看了两眼。一看时越这模样立马就退到了原处,他凑到前去肯定没什么好结果。
“快去看看你师弟,瞧瞧有没有生病。”徐季看到身后的胡离,赶紧把人推了进去。
胡离把毛巾弄湿胡乱的给时越擦脸,时越没什么精气神的躺着,喟叹道,“师兄你还真是几十年如一日,晓得你师弟皮糙肉厚,不弄点热水也就算了,你这架势是在擦木头吗?这么用力,啧……”
时越喋喋不休,胡离被吵的头大,差点想把毛巾整个塞到他嘴里,“木头也早被我擦破皮了,你这脸皮比城墙还厚,八成没事。”
“师兄你说话还是那么有趣。”时越干笑了两声,视线在胡离脸上停顿了一会儿。
“嗯,盐比你多吃了两年。”
“嗯,老的照顾小的,理所当然的事儿。”时越顺着杆儿就下了,脸皮比徐季还要厚上几层,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时越把胳膊往胡离眼前一搁,胡离瞥了他一眼,“做什么?”
“师兄,我腿软头痛,眼睛看不清。”时越胡乱的编造了一通,在胡离又想给他一巴掌之前脸扑在了被子里,“动不了,师兄你看着办吧,你若是忍心就让我这样自生自灭好了。”
胡离直起腰把毛巾扔在了时越的后背上,出了屋。
时越也不恼,仍然那么躺着。
他在心里默念了十下,胡离果然又进了屋,凶狠的给他换起了衣裳,他摊着伸伸胳膊再伸伸腿。
时越眨了眨眼睛,说道,“再过两天,京城一队人马要从雁然城经过。也不知道这雁然城是怎么了。”
“前日在街上瞧见锦衣卫了。”
听胡离说罢,时越从床上迅速从床上爬了起来,微张了嘴,略惊讶的问道,“锦衣卫到雁然城了?”
“京城里出什么大事了?”胡离心中有数,但依然顺着时越的话说下去。
“还不是恰河水患的事儿弄的,”时越枕着胳膊复又躺下,“今年立夏之后雨水大,恰河又泛滥了,皇上拨了款派人整治,刚开始有些起色后来听人再说起便是堵住了。前些日子又来了场大雨,又垮了。宜州靠着恰河的田地都淹了。”
“宜州是天下粮仓,损失不小。”
“是了,于是皇上大怒。这次参与恰河治水的,大大小小的官员两千多人,多多少少都受了牵连。牵扯大的进了昭狱,轻的流放迤岭。若是想到迤岭,必然要经过雁然城。”
“你……”胡离微怔,张嘴刚吐了一个字,便被时越拦住了。
“我父母也在流放的名单里。”
话说到此处,胡离心下也是了然,“这次皇上怕是下了心思,锦衣卫已经守在雁然城了。”
时越应了一声,忽然想到说,“前几日在京城倒是听了点雁然城的别的事儿,就离咱门派不太远那个整日敲钟没个安生的极乐寺。京城里传得神乎其神,这寺庙里供奉的金佛十分灵验,几十年前三个得道高僧在极乐寺内求愿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舍肉身成佛去了,也为大明免去了一次灾祸。”
“皇上这次派锦衣卫出来,应该不光是为了流放官员的事儿。怕是动了心思来极乐寺求个风调雨顺。”
胡离对这些提不起半点兴趣,终于把小少爷上上下下都侍候妥当了,他双手一放,时越胳膊摔在床板上,胡离直起身子,从上方看时越。
“我爹怕是一早觉出不对,让梁牧把我半路拦下了。梁牧快马加鞭一路护我回雁然。我们刚赶了一天的路,京城那边便传出消息,流放官员的名单也一并出来了。当夜流放官员便从京城出发了。”
少年一夜之间被迫成长,强硬的被拉成了抽条的树,磕磕绊绊的想要遮风挡雨。
时越抿了下嘴才继续说道,“好歹如今还保着命。想想办法能不能塞点银子到我爹手里,上下都打点着,也好再说以后。”
雨头天晚上就停了。
雁然城照样是满地沙石飞走。
荒原贫瘠,目及之处挑不出半根绿叶。
押送罪臣的队伍累死了十多匹马,刚入了边陲附近,不管是罪臣还是看押的人全靠了两条腿。
这次皇上下了狠心。以往流放的官员用钱疏通疏通,便能在偏远一点的地方照常过美滋滋的生活。这次牵连的官员上千人,皇上势必要每一个都送到迤岭,就算死了尸体也要拖到迤岭去。
队伍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脚上手上的铐子动一动便发出刺耳的响声。
“快着点,你们这群高官整天大鱼大肉的吃着,这点路倒是走不了了。”押送罪臣的小吏扬眉吐气了一把,体味了一回儿狠狠把朝廷命官踩在脚底下的滋味。
时禹走到队伍的最前头,身后是时夫人还有他的两个女儿。
时禹对雁然城算得上是熟悉。他常在小儿子的书信里听见这座边陲小城。时禹竟是忘了此时的境地,有些隐隐的期待起来。
“小兄弟,我们还有多久才到雁然?”
队伍前头押送的小吏回头看了时禹一眼,仔细的思索了一下才小声的回道,“时大人,日落之前定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