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米芾濯手已毕, 明远已经收起了手中的放大镜和适才的全部惊讶之情,平静而镇定地坐在长庆楼临窗的位置上,面前铺着那幅《中秋帖》。
而米芾也完全镇定下来, 眼里透着好奇, 来到明远身边, 坐下,开口问:“明兄如何看出这是摹本的呢?”
明远坦然地道:“很简单。”
他伸手指着卷轴,道:“这种纸是用竹料纸书写, 但这纸在东晋时无人能造,直到本朝方有人造这种纸。这是其一。”
米芾的嘴呈现一个“O”形, 却发不出声音。
他应当也是没想到, 竹料纸看起来颜色暗黄, 古意昂然,竟然是本朝才开始造的纸。
而明远, 竟能通过这一点,分辨出这是摹本。
“其二, 东晋‘书圣’王羲之与‘小圣’王献之, 所用的竹笔, 与如今的我等用的笔有些不同。晋人之笔, 为硬芯竹笔, 难于吸水, 因此笔锋处时常出现‘贼毫’。宋人之笔, 已无那等硬芯,因此运起笔来更加圆转如意, 流畅而毫无滞涩。”
米芾一听也觉得有道理, 但他随即一呆, 反问道:“那你的意思是说, 这幅贴写得比原帖还好?”
明远点点头,道:“一定程度上是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米芾顿时喜动颜色,看样子很希望明远再夸上两句。
于是明远从善如流地补充道:“作此摹本的人,一定是位一代名家。”
若单看米芾的表情,会觉得这位马上就要跳起来在原地转圈圈了。
“不过——”
明远再次开口。
米芾冷静了一点,侧耳静听。
“这个摹本用墨深厚,气韵鲜润,明显是本朝用墨的风气。临写此帖的,应当是一位本朝名家吧!”
宋人用墨润泽,苏轼的字更加被人冠以“墨猪”的称号,与东晋书法的劲瘦风骨很有些区别。米芾临帖时虽然不断模拟原帖的笔意,但又不是照着描红,多少还是会带有自身用墨的特点。
明远把话说明,米芾完全懂了,立刻对明远佩服得五体投地。
“明兄真好眼力,这张摹帖,确实出自于小,小,小……”
他本来想说“小弟”的,话到嘴边,才想起自己的本来目的。
他是来卖摹本赚钱的呀!
于是米芾临时刹车改口:“……本朝某位名家之手。”
说着,这少年脸上泛起明显的红晕。
明远心里暗暗好笑,嘴上却很自如地问:“米兄可有意出售?”
米芾赶紧点头,就像是生怕明远要改主意。
明远微笑着问:“那么,米兄想要作价几何呢?”
米芾对银钱根本没有什么概念,他只记得自己前天在这长庆楼上吃饭,花掉了23贯。
凑个整——20贯,不,哪有自己给自己抹零头的?
米芾鼓起勇气,报出一个价格:“30贯!”
明远就坐在米芾对面,听见这个数字,静静地坐在那里,久久没能出声。
米芾心想:完蛋了,价报得太高了。
少年人怯生生地改口:“那……20贯?”
他几乎不太敢去看明远的表情,将目光从明远脸上移开。
谁知片刻后,他听见了明远的回应。
明远说:“300贯!”
米芾:……?
一枚古砚还只是作价100贯呢。他自己摹写的摹本,什么时候竟值这么多钱了?
不行不行,这是刚才忽悠得太狠了,对方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书法名家。
米芾顿时冲明远双手直摇:“这哪里行,我与你说,这幅摹帖根本不值那么多钱,它其实是我……”
“我说值这么多钱,就值这么多钱!”
明远毫不犹豫地打断,并且往上加码。
“再加上长庆楼的长期贵宾优惠卡,凭此卡到长庆楼用餐可以打八折。”
米芾很喜欢长庆楼,因此又很想要这张“长期贵宾优惠卡”,顿时双手食指对对,心中又纠结起来。
“如果米兄喜欢,我还可以为你联系作坊与工匠,上门安装‘自流泉’,不止是用于濯手的‘自流泉’,甚至还有用来沐浴的‘自流泉’……”
明远淡淡地开口,这些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什么事。
然而米芾却根本无法拒绝。
半晌,快要把食指对秃了的米芾才期期艾艾地问:“明兄……阁下……因何觉得这摹本好,能值得那许多钱?”
明远淡定望着米芾眼下的青黑,说:“想必这位‘名家’对待书法极为热忱,用功极深,临池不辍。”
“我猜想,书写这幅摹帖的‘名家’,摹写时应当是一宿没睡吧?”
米芾赶紧点点头——可不是吗?
而他也确实是这样的人,每日必定习字,一日不写,便觉得浑身不对劲①。
“只要他能够坚持下去,其人书法必定流播广泛,对后世影响深远。他所书所写,将是世间的无价之宝——而我本人亦以能藏有一幅这位‘名家’的作品为荣。”
米芾听得出明远言语中的赤诚。
他本就是个天真浪漫的直肠子,听见这样明显的激励,米芾的双眼眼泡竟然鼓鼓胀胀地发热。
于是这少年人点头道:“好,既然如此,阁下的出价,我便收下了。成交!”
“亲爱的宿主,恭喜您,任务完成。因为实际价值与成交价相比远远超过一万倍,您将获得额外奖励!”
1127的声音在明远耳边响起。
被明远放在桌上的那枚“放大镜”,此刻竟自己动了动,仿佛表达某种激动的情绪。
好在米芾心情也十分激动,根本没有留意这一点。
“1127,奖励的事,我们之后再说。”
明远先稳住了他的金牌系统,起身郑重向米芾行礼:“小弟姓明,名远,字远之,陕西京兆府人士,有缘与米兄结识,愿为良友。兄台若还想在别处安装那些‘自流泉’,切莫耽搁,尽管来找小弟帮忙。”
米芾见状也赶紧起身,还礼道:“小弟姓米,名芾,字元章,襄阳人士。既有幸与明兄结识,愿为良友。兄台若还想收购魏晋唐人的书法,尤其是摹本,切莫迟疑,尽管来找小弟帮忙。”
米芾说的话,与明远说的如出一辙,说完了才意识到这一点,当即愣住。
片刻后,两人同时哈哈大笑,同时起身。
“元章!”
“远之!”
彼此都已经将对方当成是自己的至交好友。
随后明远珍而重之地将那摹本收起,心中清楚这恐怕是这个时空里最为光辉灿烂的摹本,近乎无价之宝。
米芾得到了300贯,短期内不必再为钱钞担忧,又有长庆楼的八折卡,与入户的“自来泉”,可以供他濯手与沐浴,又交到了明远这么“懂行”的朋友,心满意足,简直比过年还高兴。
而明远完成了试验方给他的“特殊”花钱任务,以一个很小的价钱,买下了价值成千上万倍于此的极品宝帖,而且让对方心满意足。
大家这是各取所需,再合适不过。
聊到这里,明远突然省起:“元章兄可曾用过饭了?”
他其实也还没怎么吃午饭——主要刚才等米芾等得太心焦。
米芾也没有,他一醒来,就从家中匆匆出来,找明远“鉴定”是真迹还是摹本了。
于是明远向在一旁候着的酒博士轻轻颔首,那边已经送了水牌上来,请米芾点几道喜爱的茶食。
米芾眼一亮:“有爊雪梨!”
这是一道餐前先上的“果子”。
长庆楼的爊雪梨,是将新鲜的雪梨去皮去核之后,浸在“瑶光”里入锅焖制,出锅后洒上一层捣碎的红糖。做法有点像明远在本时空所喜的一道甜品“红酒炖梨”。
米芾少年人喜欢甜食,见到这道果子双眼发亮。
明远便向酒博士点点头,示意让后厨先上这道。
这雪梨是事先熝好的,须臾之间就送来了。
岂料米芾一眼瞥见,顿时双手捂住脸,哀叫道:“拿下去……拿下去……”
酒博士傻了,而明远莫名其妙。
这好好的一道爊雪梨,米芾连尝都没尝过,怎么就如此厌弃,连看都不愿看一眼,就要人撤下去呢?
酒博士极富“顾客至上”的专业精神,托起那盛在玻璃盅里的爊雪梨就往后厨走,看情形是打算为米芾换一份。
明远却突然开口:“等一下!”
他示意酒博士:“去取一瓶清水,对了,用玻璃瓶盛上。”
“再与万娘子说一声,将她做这道茶食用的红糖取来。”
这时明远已经看出了端倪。
爊雪梨是一道甜品,从出锅到位食客呈上之前另有一道工序:在爊制的雪梨上撒一层细碎的红糖。爊雪梨本就是秋季食补的点心,而时人认为红糖滋补,因而有在雪梨上撒红糖的做法。
然而这红糖虽然名叫“红”糖,颜色却是棕黑色的,细碎点点,散落在洁白如玉的雪梨上,乍一看就像是爬满了蚂蚁。
而米芾又是个洁癖入骨的人,一见之下,恐怕心理阴影更深了。
酒博士匆匆而去,不一会儿,蒙着面纱的万娘子亲自捧着红糖罐子,托着玻璃瓶出来。
她身为掌控整间厨房的厨娘,对成品要承担责任,听说外面出了问题,自然要出面。
而米芾此刻,依旧用双手捂着脸,一副恐惧到了极点的样子。
万娘子也是骇异:怎么一道果子点心,就能将客人惊吓成这样。
明远三言两语将原因经过一说,万娘子顿时懊悔:“早知如此,我该在这雪梨上淋蔗桨或者蜜水,甚至是那件东西……”
她想要将这一碟爊雪梨撤下重做,明远却不同意——他有心要将米芾的“洁癖症”掰上一掰,而不是任由这毛病发展下去。
于是他对米芾说:“元章,这雪梨上撒着的物品,并非像你所想的那样,是污渍浊沫,只要给它们一个机会,它们马上就能变得无色澄清。”
米芾从手指缝里看了看明远,见明远气定神闲,不像是在说假话,便放下双手,犹犹豫豫地问:“如何……”
明远顿时示意万娘子。
万娘子立即从红糖罐中舀出一勺红糖。
这在米芾看来,简直是蚂蚁爬爬,又像是一堆褐色的尘土。他险些再次用手捂脸,不敢再看。对朋友的信任和对己的羞耻心阻止了米芾做出这样的举动。
万娘子立即按照明远所示,将那勺红糖倾倒入玻璃瓶中。
众目睽睽之下,红糖在瓶中四散沉底。
米芾脸上写满了疑惑,似乎在问:这哪里变得无色澄清了呢?
万娘子手下却未停。她从筷笼里抽出一枚银筷,探入玻璃瓶,轻轻搅动。原本已经沉底的红糖碎屑,随着搅动纷纷开始在瓶中旋转。
随着万娘子的搅动,那些红糖碎屑竟越来越少。
随即万娘子抽走银筷,玻璃瓶中的液体渐渐稳定,果然,重新变成一瓶无色澄清的液体。
刚才万娘子撒入的那些红糖,竟似完全消失了。
米芾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瓶清水,终于理解了明远所说的,烹饪用的红糖,的确不是什么污渍浊沫。
“原来……”
原来,看着像是污渍尘土的物事,也有可能是完全洁净的。
“正是!”
明远冲着米芾点点头,送去鼓励的目光。
于是米芾吞了一口口涎,举起手中的筷子,鼓足勇气,在明远等人期待的目光中,挟向那枚雪梨。
银色的筷头在空中颤动着,颤动着——
片刻后,米芾一手捂着脸,另一手放下了筷子。
“远之兄,我……我还是慢慢适应吧!”
明远理解地点了点头:米芾洁癖严重,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扭转的。但是他愿意尝试,已经迈出了重要一步。
于是明远示意酒博士:“将这碟给我吧。”
他又转脸看向万娘子:“去将那雪花糖拿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