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九日, 汴京城在开封府的主持下收灯。
虽然上元佳节那“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壮美景象不再,但是汴京百姓很快又迎来了又一项传统游艺项目——探春。
汴京城外, 方圆百里之内的亭台楼阁园圃,到处都是出城赏春的汴京市民,几乎没有什么清净的地方。
能在春容满野之际, 在郊外欣赏到绿草如茵,杏花如绣, 莺啼芳树, 燕舞晴空的美景, 就算是游人再多, 汴京市民们也乐此不疲①。
而明远正意气风发, 骑着踏雪,带着向华, 轻装出城。目的地却不是那些汴京城郊的风景名胜, 而是山阳镇。
这次出城,明远名义上去视察自己的产业,但到了山阳镇前, 他轻轻拨转马头, 引着踏雪上了另一条路。
沿着这条小路前行未久,面前是一座外表极其低调的大院。但这大院砌着一整圈高墙,门前甚至有班直护卫守着。
“什么人?”
明远刚刚靠近,已有人在喝问。
“是自己人。”
种建中的声音已经在门内响起。
见到军器监丞亲自迎出来, 门外的班直护卫点点头, 表示可以放行。
种建中却已经迎至明远面前, 向他伸出手。
明远的脸突然一红。
去年这时他与种建中一道上京, 有时上马下马种建中也会过来搭把手。
当时明远从不觉得有什么, 甚至还嫌弃过师兄总管着自己练箭和花钱……但现在他面对种建中伸出的右手,心头莫名地感到一阵羞涩与紧张,赶紧摇手,表示自己可以。
种建中却没由着他自己下马,右手继续伸着,双眉一轩,似乎在说:“再推辞?再推辞就把你抱下来!”
那样就更糟糕了。
明远赶紧投降,扶着种建中的右手,翻下马背,将缰绳交给从后面跟上来的向华。
“这是明……明顾问。”
种建中向守门的班直护卫介绍明远。
“以后他凭军器监颁发的腰牌可以进出山阳作坊。”
在这区区几日里,由宰相王安石提出的“军器监法”,作为新法的一项内容,经过官家的首肯,两府的同意,准予施行。
这“军器监法”,说白了就是将种建中进入军器监之后,监中逐步开展的一系列改革详细化、制度化。
例如种建中所率先倡导的项目规划与预算制度,与之相应的奖赏惩罚,以及军器监采购和“外包”制度,都被写进了“军器监法”。
除此之外,军器监还引入了一个新的职位:“顾问”。
有些“顾问”是从民间请来的,拥有丰富经验的匠人:宫六就是其中一人。其他还有从太原府和徐州一带邀请而来的,长于冶铁和开采石炭的匠人。
这些“顾问”能从军器监中领到薪俸,虽然只比在外做工略高一点点,但是有“军器监”这三个字的金字招牌,不少工匠都是心甘情愿地来了。
另外一种就是像明远这样,有才学的人。
明远因为是横渠先生张载的弟子,而近年来横渠书院各种各样的理论与实践成果颇丰。
再加上明远本人也在“马蹄铁”、“千里镜”、“焦炭”、“煤焦油”等军事相关的技术发明上有着独到的贡献。种建中便禀明曾孝宽,将明远也延请为“顾问”。
此举仅是方便明远出入军器监,倒也不是为了给他一个官职或者是薪俸。
明远自己也非常乐意——
自从上元节那夜,他与1127进行了那番对话之后,他对自己这个任务的看法已经不同。
他意识到已经与这个时代建立了相当紧密的联系,因此这个“花钱”任务就绝不再是“花完钱就跑”的奢华炫富享乐之旅。
他要用手中能够动用的财富,改变这个时代。
想要改变北宋迫在眉睫的危局,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加强武备,引入威力强悍的新式武器,用以装备宋军。
在今日来山阳镇之前,明远已经将种建中寄放在自己那里的《武经总要·军械篇》仔细翻过了一遍。
他不像种建中,他从未上过战场,因此完全不知道那些名目花样繁多的兵器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就拿刀来说,就有手刀、掉刀、屈刀、偃月刀、戟刀、眉尖刀、凤嘴刀、笔刀之分,枪也有双钩枪、单钩枪、环子枪、素木枪、鵶颈枪等等繁多名目②。
明远:都是冷兵器……有什么区别吗?
他就只管将这些稀奇古怪的刀枪都跳过去,直接看火器。
火器篇的名目也很多,什么飞炬、燕尾炬、鞭箭、铁火床、游火铁箱、引火球、猛火油柜②等等。多是用来火攻敌军用的。
现如今种建中带工匠炼出了煤焦油,因此又做出一种类似“燃~烧~瓶”的武器,将煤焦油盛在密封的瓷罐中,点燃引线以后向敌阵投掷,能够起到很好的火攻效果。
但是明远却很清楚——这些都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火器”。
在这个时间点上,中国人使用火药已有很多年,每逢年节时就将这些填充黑~火~药的爆竹与烟花飞上半空,制造出喜庆的气氛和炫丽灿烂的美景,但始终不曾用这件发明来保护自己。
而明远心里始终相信:只有将武器的装备技术全面推进,并据此改进战术,将来华夏以农耕文明对抗游牧民族,才有可能取胜。
今日他过来军器监,就是想要与种建中和其他军器监的官员商量此事的。
事实上,明远在正月十六那日已经写了信,请人快马带去洛阳和京兆府。
去洛阳的那封,是明远邀请制作烟花最著名的“洛阳吴氏”出山上京。
而去京兆府的那封,则是联络明远以前照顾过的那些硝民,请最熟悉硝石特性的采矿者到汴京来,并顺带捎来一批供试验用的硝石。
明远正在与种建中与曾孝宽提起此事的时候,王雱也来了。
听见明远对于火器的构想,王雱微微一笑,仿佛是在对以前的自己说话一般,转向明远,笑着道:“远之,几年前我也与你现在一样,想要有一件举世难敌的神兵利器,只要放在阵上就所向披靡,锐不可当……”
“熙宁元年,军器监……那时还叫弓|弩院,上书请求改制,制神臂弓、床子弩,研发火器……”
王雱说到这里,与曾孝宽相互看看。
“……却被朝中诸公否了。”
明远默默无语。
不过,熙宁元年,新法推行还未准备就绪,大宋的财政亦深陷亏空。研发武备的行动是注定要暂缓的。
“然而近几年我才悟出一个道理。远之,在你看来,打仗时最厉害的一件兵器是什么?”
王雱故意问明远。
曾孝宽与种建中则坐在一旁默然听着,两人神色间应当都是早已知道了答案。
明远心知王雱说的肯定不是指某一件特定的武器。他猜测王雱可能会说,“最厉害的兵器是人心”之类的话。
谁知王雱的答案令明远十分吃惊——
王大衙内回答:“打仗时最厉害的武器,是‘钱’。”
明远愕然,随即马上领悟:打仗时最要紧的,是钱粮,是整个国家财政源源不断的支持。
“打仗是一门最需要钱的生意。”王雱继续补充,“远之,如果研发出的兵器,不能将成本压低,不能顺利运输至最战事的前线,这些兵器哪怕威力再大,也只是在演武场上讨官家欢心的一件玩器而已……”
听到这里,明远肃容对王雱说:“元泽兄高见,小弟明白了。”
至此,明远对王雱的观感又有不同:
王雱能说出“战争是一门费钱的生意”这样的话,他便不再将王雱看作是一个只会谈理论的“衙内”,他更愿意将王雱看作是一名正在快速成长的政治家。
明远想了想,又问:“大军开战时,最耗费资源……钱粮的,究竟是哪些地方呢?”
这时种建中开了口。
他久在陕西,又亲自上阵与党项人交过手,对于开战之后的种种情形,种建中比王雱和曾孝宽都要清楚。
“首先自然是粮秣,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若是军需补给无法跟上,还未开战,就已经败了一半了。”
“除了填饱肚子的粮食,朝廷对兵士必须另有激励——一是军饷必须按时发放,若是拖延军饷,不仅影响士气,甚至有大军哗变的可能;”
“二是承诺给兵士大捷之后的奖赏,以及答应给阵亡将士的抚恤,无论是钱、是绢,还是粮食,只要应承了,就一定要能发出,如若食言,待到真正需要三军用命的时候,再想要用此法鼓舞士气,已经无用了。”
“随后是运输,远之,军器监这里打造的铠甲、弓箭等物,千里迢迢,运到陕西,已是一大笔钱。到了陕西之后,又需要征用民伕押运,送往鄜延路、秦凤路等地,每人每天支钱100文,米2升③,光这些开销,陕西一路承担起来已经颇为吃力。”
“除此之外,才是各种武器、装备,所用材料和工匠投入的人力,这些都是钱。”
种建中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同意王大衙内的观点。
明远一边听,一边思考。
钱,或者说一国财政,是支持战争最重要的支柱。
巧合的是,明远最不缺的就是钱,只不过他不能随随便便就把钱拿出来送给大宋官家做军费——那可是违规的。
“按照彝叔所说的,”明远大着胆子提议,反正王雱和种建中都和他很熟,曾孝宽也不算陌生。
“供给大军的粮秣、军饷、奖赏与抚恤,都是万万省不掉的。而如今已有‘军器监法’,正在设法降低兵器装备的成本。”
明远最擅长的,就是排除法——
“那我们就在运输之上想办法!”
“军器监可以考虑在靠近用兵重地的安全地点设立‘小军器监’,或者是‘军器作坊分坊’,就地制作或是组装兵器。”
这是人人都能想到的办法,但是要施行起来,却很费事,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可以见功的。
王雱与曾孝宽等人相互看看,稍许有点失望。毕竟将明远请来,是希望他能给出一些独到的建议,而不是说些人人都知道的浅显道理。
“但是我们现在可以做的,是由军器监的工匠们尝试研发一些便于运输核心构件,等送到地头了,再由当地军民将它们组装起来,成为完整的武器。”
明远说到这里,种建中的眼神突然亮了——他终于从明远的言语里听出一些很有启发性的内容。
“就以‘霹雳砲车’为例,其核心就是一件可以转动的横轴。军器监,这边,完全可以只生产能够灵活转动的横轴,甚至还可以加上用以调整角度和投石远近的刻度盘。”
“等将这一组件运至战场附近了,再用当地木材安装上炮架,梢杆和拽索,便能就地使用了。”
这是明远读过《武经总要》之后对大宋武备的了解。
所谓“霹雳砲车”,其实就是投石机。
投石机其实是一种,威力巨大且所费不巨的重型武器。它所用的弹药可以就地取材,只要当地有石头,无论是整块巨石,还是礌石滚木,甚至是无数细小的尖锐石子……都可以用作上阵对敌的武器。
明远:就说嘛,投石机在罗马人的时代就已经在战场上广泛应用,堂堂中华怎么可能想不到。
但是《武经总要》上记载的“霹雳砲车”,能够发石,却不能调整投石的远近和角度,因此不能“精准打击”,是一件威力很大但“不一定”能命中目标的武器。
军器监也曾有匠人,试图为“霹雳砲车”增加瞄准系统。但是制成的砲车体型过于巨大,运往宋辽边境、宋夏边境,所费甚巨,收益却并不见明显增加。
军器监工匠的尝试便就此放弃了。
明远所提出的,就是身处内地的军器监,只管生产重要兵器的一件核心构件,运到战场附近再予以组装,将其打造成一件威力巨大的完整武器。
种建中顿时大声赞好:“陕西各处道路艰难,‘防秋’与‘防春’时,如遇雨雪,运输更是困难。如果只是运输小小一件,那在陕西当地运起来也要更为容易。运到地头,还能因地制宜,安在各自不同的地方……”
王雱与曾孝宽虽没太想明白,但既然种建中说好,明远这个主意便必定很有可取之处。
按照明远的这个思路,尽力压低路上运输的难度与成本,倒也确实能节省一大笔开支。
于是曾孝宽想了想,点点头,对种建中说:“如此甚好,彝叔就安排人手,按远之说的,先写一个‘项目报告’上来。”
明远见自己的第一个提议就得到了重视,忍不住得意地笑了。他的笑容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也令种建中赶忙别过脸,不敢久看,生怕自己看呆住。
可是没人能听见明远心里的声音——
“这只是开个头罢了。‘霹雳砲车’,迟早能变成‘霹雳炮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