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建中的亲叔叔种谔, 在鄜延路担任钤辖,主持一路军务,这事明远一直都知道。
熙宁四年正月里, 种谔在啰兀一带大败西夏军队。随后,时任陕西宣抚使的重臣韩绛下令在啰兀筑城, 打算以此为据点,进取横山。
种谔受命率军两万, 进取无定川。
谁知道啰兀城刚刚筑成,陕西路发生了内乱。与啰兀城八竿子打不着的大后方庆州发生了兵变。于是朝廷下诏, 放弃啰兀城。
三月, 种谔因此事受到牵连, 被贬为汝州团练副使, 到了四月, 又被贬为贺州别驾。
明远并不太通地理, 根本不知道横山在哪个方位。
好在张载教弟子时一向注重兵事,弟子们对基本战略地理多少都有点了解。因此明远书房里该有的舆图都有,明远当下将陕西一路的舆图都取出展开, 拿给吕大忠和种师中看。
吕大忠曾在陕西任官多年, 对陕西缘边诸路的地理耳熟能详。当下将横山的大致位置指给两个小师弟看。
明远一看便心中有数。
这横山山脉横贯宁夏与陕西, 地势北高南低,可攻可守。而且此地能出产粮食与战马。
如果大宋占据横山, 西夏党项人便像是头顶上悬了一枚利刃。西夏皇室所在的兴灵二州便完全暴露在宋人眼前。
如果西夏占据横山,倒霉的则是大宋。
没有横山,大宋就失去了最适合养马的地区, 大宋骑兵就发展不起来。
而党项人则可以依据横山, 随时南下扰边劫掠, 即使遇到宋军抵抗, 也能很快退防,几乎能立于不败之地。
范仲淹在西北时,就曾经与韩琦日夜商议,选练兵将,以期能够夺回横山,“以断贼臂”,并遣狄青、种世衡等名将,筑城屯田久守,才终于在宋夏边境上站稳脚跟。
然而在一众主和派大臣的建议下,范仲淹终于还是壮志难酬,最后只能写下“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的词句,以表达自己的遗憾。
但不管怎样,横山都是宋夏战争中,大宋最为看重的区域。
种谔瞅准机会出兵,也不过是效法当年范仲淹的战略,期望能够趁西夏国内政局不稳的机会,一举收复横山。
谁知这样事先准备周全的战略,竟然因为庆州一群广锐军将校的兵变,而尽数化为泡影——西军再强悍,种谔再善谋,也经不起自己人背后捅刀子。
种谔在这件事上,与其说是有过失,倒不如说他是运气不好。竟然一贬再贬,实在是令人“意难平”。
“可惜啊!”
明远也忍不住扼腕长叹。
“师中……端孺,这件事,彝叔知道吗?”
吕大忠很是关切地向种师中打听。
种师中闭上眼,再睁开,平静回答:“家中有书信过来,小弟也看到了,阿兄想必早已知道。”
明远却回忆这段时日以来种建中的反应,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种家如此近的亲族竟然遭受这样沉重的打击。
他皱着眉,望着种师中。
不知为何,种师中睫毛颤颤,忽然冒出一句:“明师兄,这回是种家对不起阿兄。”
明远向来了解种师中这个小豆丁,一向语出惊人,看世情看得比谁都通透。
明远还记得这小子大言不惭地对自己说:“种家的每一个男孩,自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命运就已注定。”
现在种师中眼光有些躲闪,并且对明远说了这样一句:“种家对不起阿兄。”
明远愣了片刻,突然心中了悟——
种建中在汴京中待不长久了。
种家不可能放任如此优秀的一名“将种”在汴京,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文官。为了能够维持种家在西北军中的赫赫威名,族中将会要求种建中放弃在汴京城的这份小公务员工作,重返西军。
种建中要再次转职,这回是文职转武职了。
明远还记得种建中当初上京时的郁闷。
然而如今他终于适应了这一切,并且在原本平庸的岗位上做出了如此的佳绩——却又要再次因为家族的召唤而放弃刚刚起步的职业生涯。
种家确实是对不起种建中。
然而种师中那躲躲闪闪的目光,却好像是在说:明师兄,种家也对不起你。
明远有点傻眼:这是因为知道种建中将要与自己分别了吗?
*
种建中刚回汴京城,就被曾孝宽叫去,却没回兴国坊军器监,而是去了王安石的宰相府邸。
在那里,种建中见到了王韶。
种建中震惊于眼前的人——这位曾经向天子上《平戎策》因而得到重用的官员,看起来身体瘦削,个子也不高,皮肤黝黑。乍一看他甚至不像一位官员,更像是位积年的老农,只有常年在外,日晒雨淋,才会有这样一副形容。
但是王韶目光如电,只打了个照面,那精明的眼神、锐利的目光,就给种建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知道眼前这位绝对不是个简单人物。
“种建中见过王经略。”
种建中连忙上前行礼。
王韶却并不急于发表意见,只是将种建中上上下下都打量了,才突然提气喝问道:“种彝叔,为一军主帅最紧要的是什么?”
种建中闻言,一挺胸一扬眉,也冷然答道:“是审时度势的眼光。只有目光长远,能看清全局的人,才能被称作是帅才。”
王韶听了,顿时流露出温和笑容,高兴地赞道:“不愧是你!种彝叔,难怪那么多人当面向我荐你。”
“力挽千钧,慑服辽国使臣;率领军器监,发明神兵利器;都是过人之处,但在我看来,唯有你刚才说的这一点,才是令我最看重之处。”
说着王韶将种建中引至一副他打小就看熟了的舆图跟前,右手向舆图上有别于横山的另一处,轻轻一拍。
种建中将眼光从“横山”二字上移开,转向王韶所指。
他轻声念出两个字:“河湟——”
*
明远在长庆楼上设宴为大师兄吕大忠接风。
吕大忠免不了感叹,以往他上京,见到这种规模的正店,都是不敢进来的。横渠门下,到底还是要属明师弟经营有道,财计上收获颇丰。
明远就更加不敢告诉吕大忠,这长庆楼其实也是他的产业了。
这接风宴上,明远也邀请了苏轼等一众老朋友。
而苏轼与“蓝田吕氏”都是旧相识,虽然与吕大防更熟悉些,但与吕大忠也很亲近。且苏轼做过凤翔府判官,听吕大忠说起陕西风物,别有一种亲切感。
明远则有些心不在焉——种建中还没到。按说已经有分别有人去军器监和种建中的住处传递消息了。但种建中耽搁了如此之久,应当是有要事与人商议。
好在苏轼妙语连珠,开起吕大忠的玩笑来一个接一个,逗得合子里人人发笑,笑声不断。
这时,合子外传来脚步声急促,种建中终于赶到了。
明远赶紧出声招呼:“彝叔……”
种建中却避开他的眼光,径直上前,冲吕大忠一躬到底:“远伯师兄到京,小弟有失远迎,姗姗来迟,实在是罪过。还乞远伯师兄原宥则个……”
至于吕大忠回应了什么,明远也没在意,没听进去。
他只是惊异于种建中竟然会避开他的眼光。
这是他们两人心意相通以来,还从未有过的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轼扯扯明远的衣袖。
“远之小老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明远随口应答:“我很好,没什么。”
苏轼奇道:“远之你当然很好!在我们几个之中,就属你活得最洒脱最愉快!”
一时间合子里的目光都向苏轼和明远这边转过来,明远猛地醒过来,望向种建中,刚好见到对方眼眸明亮,正灼灼地望着自己,眼里满是关怀。那片眼神,竟似一刻也离不开。
明远:快扶我起来,我又好了!
他将苏轼请进长庆楼隔壁一间空着的小合子,双手奉上一盏清茶,然后用询问的眼神望着苏轼,等待对方开口。
苏轼清了清嗓子,终于问:“远之可是曾经为了某,在王元泽面前说过好话?”
“您说元泽?当真是元泽?”
明远顿时喜动颜色。
他知道自己去年岁末时,曾经与王雱一番交心长谈,说动了王雱,对方应承了会努力争取苏轼这样的“中间派”。
但是王雱毕竟资历尚浅,就算他可能是王安石最重要的副手,这也并不意味着新党就真的会如明远所希望的那样,真的转变态度。
这几个月里,王雱和苏轼那里都没什么声音,明远也就当此事不了了之了。
今日苏轼来找他,令他觉得喜出望外。
“原来真的是远之!”
苏轼也感慨着,眼中流露出感激。
但是他的声音却也渐渐低沉:“远之,过一阵子某可能就要自清外出了。”
什么?
明远倍感震惊,一时竟没法儿说出话。
当初王雱上门,委婉拜托明远,就是想让苏轼自请外出。
而明远反过来劝动了王雱,让新党能够有意识地吸纳一部分苏轼等人提出的反对意见。
王雱很明显是同意了。
怎么……兜了这一大圈之后,苏轼反而要自请出京了呢?
明远:我不理解。
苏轼见到明远的表情,也料到了一切。
“远之的心意,苏某人心领——”
苏轼缓缓地开口解释。
“王元泽那里,确实有示好之举。王介甫那里,若是能听得进某对于新法推行的一些浅见,某心中实感安慰。”
“只是……某自问不可能完全接受王介甫的观点,因此不可能成为‘变法’一党。”
“然而眼前如此局面,某也无法继续认同‘守成’一党。”
“夹在中间,确实难过……”
说到这里,苏轼的脸色已经非常郁闷。
但这人的的确确是世间少有的乐天派啊,说到这里,苏轼突然哈哈一笑,这间小小的合子里,郁闷的气氛便似一扫而空。
“因此某对自己说道,为何不自请外出,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几天王相公和文枢密他们都过不上的日子呢?”
明远:那好吧!
他又关切地问:“子瞻公如今可是定下来出外将去何处了吗?”
“有消息了!”
苏轼冲明远灿烂一笑。
“某许是不出一个月就能出外,去杭州做通判!”
“杭州通判?!”
明远喜出望外。
他已经从1127处得到消息,为了完成下一步“千万贯”的目标,他很可能会在短时间内启程,前往杭州。一切都已在安排中了。
“是呀!”
苏轼喜孜孜地补充:“这下离蔡元长就近了好多。”
蔡京现在做了钱塘尉,南下杭州,确实就离蔡京很近了。
明远顿时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苏公,您不厚道,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过,毕竟苏轼也不知当初他与蔡京之间的那一段纠葛,也怪不得对方。
当下明远诚心诚意,恭贺苏轼得偿所愿。
而苏轼也感激明远为他在王雱面前说话,双方同时向前行礼,险些撞到头,惹得苏轼哈哈大笑。
种师中等人忍不住从隔壁探出头来,看苏轼在笑什么。
就在这时,明远忽见长庆楼的大掌柜,自家表兄明巡,正满面惊喜,引着一位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上得楼来。
只见来人上衣下裳,外面披着一件宽袖长褙,头戴软巾,正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商人形象。从他的衣饰来看,应当过得不好也不坏,算不上是富商巨贾,但也并不寒酸。
他的容貌,与明远以前见过的明高仁和明高信都有相似之处。
“四伯,您稍等我会儿,远哥就在前面合子里,我去唤他!”明巡忙忙地说道。
明远马上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明高智。
他家渣爹明高义的四弟,他的四叔,明家另外一位常年在外经商的长辈。。
他许是知道一些,关于明高义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