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尚以王雱为幌子, 让蔡京误以为明远与王安石父子的关系依旧密切。
蔡京的态度立即转变为十二分的恭敬,并从海事茶馆中向明远告辞。
明远内心:我与元泽的关系也确实挺紧密的。
他转头看看史尚,夸赞道:“你啊你, 要我怎样夸你才好!”
史尚笑笑, 低下头去,小声说:“只可惜,小人不日又要启程了, 无法在杭州与郎君久聚……”
史尚自从那次海上遇险之后, 就一直待在杭州,明远也不想让他再次赴海疆。
然而南方眼看又到了种植甘蔗与制糖的季节了,涠洲那边虽有邓宏才,但有史尚在,才能够做到将糖厂的势力逐渐扩张至整个广南两路。
另外, 明家名下的金银钞引铺在南方设点越来越多,因为涉及大量金钱,除了定期审阅报表之外, 也是需要有人南下亲眼察看的。
因此明远纵然不舍,也只能任由史尚前往。
“以后千万莫要再用‘小人’这等称呼了, 明明我年纪比你小。”
明远笑着纠正他这位“首席代表”的称呼。
“以后你也取一个表字,然后叫我远之吧。”
“是——”
史尚笑嘻嘻地应了。
在那之后, 一直到史尚南下离开杭州, 都从未改用表字称呼明远, 而是一直称呼“明郎君”。
明远挠头,不明白是为什么。
在那之后,蔡京又来拜访明远一次, 这次却是来请教科学技术问题——他来问的是木兰陂的选址问题。
明远则将当初送给沈括的那枚用整幅平板玻璃制作的“巨型水文地理观察箱”展示给蔡京看。
他建议蔡京寻人将木兰溪一带的山川地理和水文情况进行准确测量, 并在这只完全透明的玻璃箱里按照比例搭建立体模型。
随后再往箱中注水, 以模拟木兰溪上游洪水的情况。
“元长兄可以使人用染色的水流代表上游来水,便可以看出下游堤坝在哪里受力最小……”
“另外,元长兄,这是沈括沈存中所著的《地理制图学》小册子,里面有介绍如何测量距离,如何按比例缩放,制作立体舆图。我也特为准备了一本送给你。”
“小弟不是神仙,无法在未经勘测时就告诉元长兄木兰陂应修在哪里。但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①,唯有亲自准确测量,才能判断木兰陂这样的千秋大业应当选址选在何处。”
“这两件是我为元长兄准备的,沈括那里,小弟也有几分交情。若是元长兄乡里有什么问题,或者不能确定之处,不妨去信询问。小弟可以代为向沈存中事先打好招呼……”
明远想得如此周到,蔡京就是再不满足也不可得,此刻当然是拱手相谢。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蔡京喃喃地念着此句,不由赞道:“远之,你又进益了。”
明远心里暗叫一声糟糕,他这又是把还未出生的陆游作品给顺嘴说出来了。
至此,木兰陂的修建,明远给出了“选址”与“筹款”两个方面的解决方案,可谓是尽心尽力。蔡京也心知肚明。
不过,蔡京那里,并没有像明远早先想象的那样大规模发行“彩票”。
“彩票”的本质是“关扑”,受政府管制,虽然能以“支援乡里修陂”的名义短暂发行一小笔,但终究是犯忌讳。蔡京本身是官员,为了自己的官声着想,这种方法更加不敢多用。
因此,明远听说蔡氏兄弟只是用这种方法筹集了五万贯,作为启动资金,支持修建木兰陂的前期丈量与选址工作。
之后蔡氏兄弟便打算发行“建设债券”,第一期30万贯,三年为期,利率与青苗贷的利率相等。
不久,王雱就给明远来信,说蔡京通过蔡卞向王安石建议,各地修筑道路和修建农田水利工程,可以考虑用发行“债券”的方式筹款。
“远之,这难道不是你曾向愚兄建议过的法子么?如今元长竟也想到了……”
明远看着王雱的信,忍不住冷笑:呵呵,呵呵……
这个蔡京,真是……狗,改不了……那啥啊。
*
熙河路,七月大约是这里天气最为宜人的时候,天气清朗而干燥,空中形状各异的白云仿佛一座座城堡与寨子,在广阔的大地上投下一片片或大或小的阴影。
“王经略,再过十余里,翻过那道小岭,渭源堡就在眼前了!”
种建中与王韶并辔而行,身后还跟着王家的二衙内王厚。他们几人脚程都快,几天的功夫,已经从武胜堡赶回渭源。
熙宁五年对于西军熙河路来说真是个好年景。
熙宁四年他们以渭源堡为起始,连克羌人一连串寨堡,并有一次大败羌人、吐蕃人与党项人的胜迹。
今年王韶再度领兵出征,以种建中与折可适为将,左右路分兵,一举拿下了被吐蕃人所占的武胜堡,并且该堡为城,将武胜升格为镇洮军。
等到将武胜的城防工事初见成效之后,王韶便派折可适留在武胜驻守,他则与种建中回师。
王韶并不急着乘胜追击,将羌人与吐蕃人从河湟的大片土地上驱离——王韶的目的是要将这些土地消化,让它们都成为有产出的,宋人自己的土地。
这件事急不得,因此王韶也放宽心准备慢慢来。
此次王韶返回渭源,一是要检视渭源一带如今屯田的情形。二来也是为了他立功后上京诣阙做准备。
“彝叔,”王韶随意问起身边的年轻骁将,“这道边的田地里,种的都是……木棉?”
种建中点头,在马上笑得爽朗:“都是木棉。”
“我看着田地里这么多人,看起来挺耗费人手的。”
王韶其实知道田里都种的是木棉。但是他一路过来,总是看见这棉田里都是人,有汉人也有羌人,全都在低头忙碌。他刚才是明知故问,但也确实是心中有疑问未解。
“经略,是这样的。”
种建中口气骄傲地回答。
“这木棉田地平时只需像寻常庄稼一样打理便可,但唯有一样,采摘的时候必须农人亲手为之,将棉桃从木棉枝头一一摘下来。因此需要的人手格外多。”
“如今汉人种出的木棉田地,采摘时就去雇了羌人来一起帮着摘。这活计不难,妇人小孩都做得来,工钱给得优厚还管饭。所以附近的几个羌人部落都愿意来,只半个月的工夫就能收入很多钱。”
“原来是这样!”
王韶听了种建中的解说,不由得连连点头。
如果羌人愿意依附汉人生活,甚至模仿汉人的生活方式,那么用不了多久,这些羌人便会对汉人越发友善,而且会越来越像汉人,最终与汉人通婚,渐渐成为汉人中的一员。
王韶顿时又想起来:“彝叔,这木棉种植,是令师横渠先生大力推广的吧?”
种建中见王韶终于想起来了,笑容愈胜,连连点头,补充说:“如今在渭州、秦州、凤翔府和京兆府,都有人专门传授如何为棉花去籽,如何将其纺成纱线。”
“不管是去了籽的皮棉,还是纱锭,在京兆府都有人高价收购,所以绝对有利可图。在附近一点屯田的军户,除了自家的口粮之外,都首选种木棉。”
王韶听种建中侃侃谈起屯田,心里十分得意。
他的心愿,从来就不止是光复熙河,而是让熙河重新变为人丁兴旺的繁茂土地。因此他在此地一直采取着招抚与征讨并行,同时辅以屯田、兴商、办学等多种举措并行。
因为立体舆图的缘故,关于渭州到秦州之间到底有多少顷地的争议,早已不复存在。
甚至有不少关内的商户听闻熙河路开放榷场,与羌人蕃部通商互易,就都嗅着利润的味道赶来。
此刻王韶种建中等一行人距离渭源堡越来越近,渭源堡的城墙与城门已经清晰可见。
只见渭源堡外有身着宋军袍服的马夫,将一群军马赶出城来。
茶马互市,边境榷场的交易里,茶叶和马匹都是大头。但是王韶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了不同。
这位熙河经略又惊又喜地问:“那是高丽马?”
种建中点头:“是。朝廷从高丽进口产自耽罗的马匹,先是海运运到密州或是杭州,再千里转运,运到熙河路来的。”
此刻种建中心想:关于这批高丽马的内情,整个陕西路没人比他知道得更多了。
“这批高丽马驯得如何?”王韶问身后的儿子王厚。军马的征用与训练,其实是王厚在管着。
王厚立时一夹马腹,快步上前,回答他老子的问话:“高丽马比起横山一带出产的马匹,稍微要愣一些。”
“愣一些?”
王韶一怔:这叫什么评价?
王厚顿时笑道:“就是对各种火器的炸响声和火光没那么敏感,在战阵上,比起党项人的战马更好用!”
原来竟是这么个“愣”法。
王韶闻言,顿时与种建中和王厚一起大笑出声。
一时一行人来到渭源堡城下。
城下有个信使,风尘仆仆,看样子一直在等候着种建中。
但见到种建中与王韶这样的高官在一起,怯了怯,没敢将信直接递给种建中,而是递给了向华。
向华却也是个“愣”的,看了看封皮上的字迹,就径直上前,把信直接塞到种建中手里。
种建中眼中喜色立现,赶紧拆开封皮读信,好像一刻都舍不得耽搁。
王韶在旁笑着打趣:“怎么?彝叔,莫不是未婚妻来信了?”
种建中在心内道:错了一个字,是那个他还未娶到手的小郎君。
但是面上他却老老实实地回答:“经略切莫打趣属下了,这是属下的师弟,从杭州来的信件。”
王韶耸耸肩:“好吧!”
谁知种建中三下两下看完信上的内容,顿时破口大骂:“这个文宽夫文枢密……唉!”
怎么会有这种事?
明远带着军器监,好不容易研发出了火器,却因为文彦博一句质疑,就只能在杭州本地“试验”,而且试验火器的任务,竟然交给了蔡京?!
——最后这一点最不可忍!
谁知听见种建中大骂,王韶一时感慨,也开始破口大骂——
这是因为朝堂上的一出争论:
前一阵子,王韶将夺下武胜堡的功绩报上,并且言明,熙河路置路至今,未用多朝中半分军费,而是多靠本地屯田开荒,互市贸易的利润养兵。
就这么一句话,被枢密使文彦博揪住了尾巴,在官家面前进言说:“盖房子的工匠在开工之前,向来会把预算压低,引诱房主开工。等到盖房子盖到中途,才会把各种要求都提出来。王韶此刻得胜,也不外乎是工匠的老伎俩罢了。”
好在官家赵顼回了一嘴,把文彦博给顶回去了。
当时官家赵顼回了一句:“文卿,房子坏了难道你不修吗?”
王韶虽然在外,但在汴京好歹也有些朋友与同盟,朝堂上这段对话就原封不动地传到了王韶耳中。
试问,王韶怎么可能对文彦博没有怨气?
于是种建中与王韶两个,你一言我一语,一起把文彦博骂了一顿,将王厚和向华都看傻了。
两人骂完,便相视一笑——发泄一通,两人心里就都爽了。
不过,种建中看完信件,心中还是倍感安慰。因为明远在信上表示,他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会想办法送一柄最好的手铳给师兄。
种建中心内偏偏还得陇望蜀地想:若是小远能亲自来送……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