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很快找到机会, 出京公干。
一来他军器监“顾问”的身份还在,前往陕西,刚好可以帮着正在兴建的军器作坊出谋划策。
再者权三司使沈括奉旨察访陕西路, 认为京兆府如今也已具备条件,可以推行“新青苗法”了。因此明远请旨出京, 上头轻轻松松地就批准了。
于是明远风风光光地上路。
萧扬与他同行。史尚便留在京中照看。
种师中依旧在国子监中读书, 且很快就要参加秋试。他与明远告别时没多说什么, 与萧扬倒是有些依依惜别的样子,两人认真互道了珍重。
想起两人初见时候总是针尖对麦芒的样子, 明远暗想:这几年下来, 萧扬真的变了很多了。
可是老话总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萧扬是否已经彻底摆脱了过去耶律浚的影子,完完全全成为“萧扬”……明远心里尚且没有什么把握。
明远一行人一路向西。明远还顺道视察了一下“汴京-洛阳”高速公路的兴建,路过洛阳时还拜访了一下窝在地窖里修史的司马光,与这位大佬交谈了整整一天……
但随着一行人距离京兆府越来越近,明远的“父亲”明高义,却表现得越来越惶恐。
这是因为明远将丑话说在前面:到了明母舒氏娘子面前,他这个当儿子的可是一句好话都不会帮着讲。舒氏娘子能不能原谅明高义, 得全靠明高义自己。
另外就是近乡情怯。
当明高义耳边听见越来越多乡音的时候, 他的这种惶恐便越来越明显。
十五年, 十五年没有回过故乡。
当年离乡的时候他年轻力壮, 意气风发;如今归来时他宛若槁木死灰, 还披着僧袍,一副半截子快要入了土的模样。
可是天晓得,天晓得他想见发妻的心——昔年的雄心壮志尽数被岁月风尘磨去之后, 只有这一颗心还微微有点热意。
就这样, 明高义跟随明远和萧扬等一席人, 回到了京兆府。
车队在京兆府城门外停下,明远、萧扬、明高义三人一起抬头,打量京兆府雄伟的城墙,惶恐、好奇、期待重逢……各人怀着各人的心思。
这时忽然道边有人一跃而起,冲明远这边奔来:“明……是明小郎君吗?”
明远记性甚好,辨认了一下来人,便笑道:“原来是江五哥。您一向可好?”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当年和明远、姚小乙一道修竹笕水龙的江五哥。
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故人,实诚的江五哥涨红了脸,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连连点头,语无伦次地答道:“好,好……”
“您看,您看——”
江五哥伸手指着城门一边。
明远偱着看过去,只见那竹笕水龙还立在原地,旁边是薛绍彭亲笔题字的石碑。如今那水龙上方已经修建了一座凉亭,水龙前也修了一座蓄水池。
有路人往龙头旁的钱箱里扔了一文钱,然后转开龙头开始汲水。当清亮的水线从龙头中一跃而出,落入那名路人手中的水桶时,萧扬在旁看呆了。
待他知道这竹笕水龙是明远十七岁时的“作品”,忍不住以相当诡异的眼神将明远上上下下打量了,才收回眼神,表情悻悻,大约也生出了自愧弗如之心。
明远与江五哥又聊了几句,得知这几年这副水龙运行良好,只在前年冬天时曾经冻裂过一回,大修了一次。但历年用水的路人捐出的钱刚好可以供应水龙的日常维护和这次大修,因此京兆府的人在来年开春就依旧有清冽的山泉水可以用。
因明远有个官身,城门口的税吏连问都不问,就将他们一行人放进城。
先有江五哥,后有豆花张嫂,长安城中有越来越多人认出了明远。
“明小郎君,明小郎君回来了!”
明远发现,他们一行人入城的车队两侧,围拢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不得胡乱称呼!这位哪里还是什么明小郎君,人家现在是明小官人了。”
“那位……那位跟在他身后,相貌相似的那位,就是明大官人吧?”
“应该是,可怎么这当爹的看起来瑟缩畏惧,完全没有儿子那么气派呢?”
“大概是徒有虚名。听我家在汴京和长安之间干长途跑腿的兄弟说,真正做出成就的一直是明小官人呀,否则为什么明家以前不发达,明小郎君一旦长大成人,立即就发达了呢?”
“有道理!……”
这些议论,明高义一一都听在耳中,并且默默地都接受了。
他记起他年轻时刚刚出远门,一路上想象的都是他将来发达了,衣锦还乡时候的样子。
然而现在他确实衣锦还乡了,明高义想的更多的,都是这衣锦还乡的代价。
他出卖了自己的身份,用本该享受的天伦之乐换取了今天的衣锦还乡。
更可怕的是,如果他不曾这么做,也许他的家早已四分五裂,而他明高义,也早已妻离子散,或许早已客死他乡。
有时不过完一生,很难判断某个决定是对还是错,但明高义知道自己当初没有及时收手,而是任由贪欲操纵自己——那一步就完全走错了。
如果他那时不曾执着着“再赢一次”,也就不会有那之后十几年痛苦而孤独的分别。
这样想着,明高义便全盘忽视了乡亲们对自己的评价。
众人到了明家门外,众多车驾一时间竟将吕、明、薛三家的宅院大门尽数堵住。明远赶紧跃下马,亲自去向两家的门房打招呼道歉。
明高义却已觉得一颗心跳得不受控制。
他浑浑噩噩地下马,浑浑噩噩地由明远带着,步入明家这三重的院子,浑浑噩噩地看着内堂跟前,他的阿舒俏生生地站在院落之中,不用人搀扶,一如他刚刚从眉县迎娶来时的样子。
舒氏娘子那对瞳仁依旧黑白分明,她站在那里,看似与好人没有任何分别。
但当明高义踉踉跄跄地抢上前去之际,舒氏娘子微微偏过头,似乎在聆听院里的动静。
随后只听舒氏娘子对明远道:“远哥,拦住他!”
“这是什么人,竟无故便往旁人内院里闯吗?”
明高义感到自己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
*
隔了两日,京兆府里有报童叫卖当地的小报《长安杂谈》。
“明二官人衣锦还乡,被曹康之妻赶出家门!”
如今长安城中也有本地报纸,但是印量小,也做不到每日刊印,有时甚至卖不过汴京、洛阳等地送来的报纸。
而且京兆府能读报纸的人也少,哪天报纸刊出,便能见到茶馆里坐着一大群人,在央求一个识字的夫子,请他讲报。
但有报纸和各种仿单在,乐意读书识字的人渐渐如今多了起来。虽然有些读起报来满口白字,但能将大概意思说出来。
比如这报童将“糟糠”读成“曹康”,大家也都明白:“就是舒娘子,明官人的原配发妻呗!”
《长安杂谈》上,刊载的就是最近长安城最为热议的一桩“八卦”。明家父子回京,当爹的却被妻子赶出家门,儿子竟也不拦着。
有这篇报道在,今日报童手中的这份《长安杂谈》,许是会比往日早一个时辰卖完。
“要我是舒娘子,我也把丈夫赶出去。”
一名妇人气咻咻地为舒氏娘子抱不平。
“连着十几年不着家,如今儿子发达了,家境好了,人回来了。这叫什么事儿!”
“话也不能这么说,听说那明官人在外一直扶持着儿子,若是没有他那份财力,明小官人也不会有今日的功成名就。”
“那是他应该的!”先说话的妇人牙尖嘴利,“再说了,当初是舒娘子独自一人把一儿一女拉扯大,这份辛苦,难道就比不上当老子给的那点臭钱吗?”
外人在议论的时候,明远则正与薛绍彭坐在他家头一进的花架子下喝茶,他对外头的街谈巷议完全不知,也根本不晓得自己的家事被《长安杂谈》这份小报给报道了。
薛绍彭却对明远的态度很好奇。
“远之,令堂真的打算就这么……”
明远端起茶盏,端详一会儿薛绍彭精心点出的“茶百戏”,待到那些如梦似幻的茶上花纹渐渐散去,才轻轻呷了一口,才道:“这是我阿娘的选择。我自然是尊重我阿娘的意见。”
他家老爹如今被五叔明高信当块宝一样,屁颠屁颠地迎到家里去了,像一尊佛似的供着。
然而这根本架不住明高义每天都往舒氏娘子这边跑,采取的各种行动包括但不限于:
给舒氏娘子不间断地赠送各种礼物,从精美昂贵的衣料器皿,到惠而不费的鲜花水果;
用好吃的好玩的收买十二娘,拜托十二娘帮她求情;
给薛家老太太送礼,感谢薛家老封君多年来的照料,解说自己的苦衷,委婉地请求薛老太太把这话带到舒氏娘子耳中去……
“依我看,令尊竟像是个年轻人一般……”
薛绍彭说到这里,竟觉得有些滑稽,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这样的百折不回,旁人看着还挺钦佩的。”
明远听到这里,竟也有点想笑。
他家这个爹,如今完全是一副老房子着了火,没救了的状态。
明高义大约很清楚过去这些年他失去了什么,所以一旦有机会,就拼命补救。
而舒氏娘子那里,态度却十分“微妙”。
十多年不闻不问,舒氏如何能不恨?要她轻易原谅明高义,那实在是强人所难。
但是呢……明远承认,他这位阿娘也是有弱点的——
舒氏娘子的弱点,就是从未认认真真地谈过一场恋爱。
当年明舒两家联姻,也就是循着大宋青年男女的正常程序:着人说媒,两家相看,一拍即合,便成亲了。接下来,便是那段将近二十年至亲至疏的“恩怨”。
谁知到老来,明高义和舒氏娘子,竟然也能你攻我守,有来有往地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而且依明远的判断,舒氏娘子也许最终会抵挡不住明高义的再度“追求”,许是会败下阵来,点头重新接纳明高义。
但明远不怎么担心他家里正在发生的“父母爱情”,反正有他明远在,明高义绝对不敢再让舒氏娘子和十二娘生半分闲气。
明高义与舒娘子,两位都是过来人,半生的经历足以让他们明白,人生中什么是要紧的。
反正钱从来不是最重要的——明远想:如果他自己本时空那些所谓的亲人,也都能明白这一点,也就不会有他今日这个穿越北宋的花钱实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