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邀了种建中去公共浴室洗浴。
汴京城中的公共浴室往往与茶馆相连。前院是茶馆, 供人饮茶休息;后院则水汽蒸腾,乃是供人沐浴的浴池。这种公共浴池,通常被称作“香水行”。
通常来说,浴资也不算贵, 每个人只需花费十文左右。
但是明远挑的这间“香水行”, 浴资却要三十文起步。
种建中原本是舍不得的——他在城南驿馆中还有最后一日好住, 完全可以蹭驿馆的热水,好生洗一个热水澡。
但明远以“饮茶”相邀, 将种建中骗来此处。一进门就有伙计上来,帮助两人宽解下外袍, 顿时将种建中吓了一大跳, 以为这又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若不是及时见到悬挂在门口的挂壶①, 种建中恐怕会袒着上半身直接逃离这里。
正如史尚所言, 在汴京城中能开得长久的“香水行”,服务必定细致入微。
浴室的伙计分别询问了明远与种建中两人对水温的要求, 便将他们二人分别引至两座紧邻的“汤池”中。
汤池那里哗哗地放着水,种建中便盯着面前坦然宽衣的明远。
说来惭愧, 他还曾经怀疑过明远是不是女扮男装, 毕竟他这明师弟也太“文弱”, 而且那容貌身材,生得也太精致太好了。
现在……毫无疑问了。
明远是个如假包换的关西文弱美“汉子”。
种建中觉得以前竟然对此生出怀疑的自己,是个十足十的傻狍子。
明远却不管种建中是何反应, 自顾自解衣, 迈入浴池, 顿时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说:“种师兄, 你来试试这水温, 真是,热一分则烫,冷一分则凉。”
种建中飞快地甩去衣物,大踏步地迈入浴池,瞬间就将全身都浸入水中,溅出大幅大幅的水花。
溅出的水流便顺着浴室内事先安装的浅槽迅速流走,浴室内除了水汽氤氲,地面上并没有半点积水。
正如明远所言,这水温,热一分则烫,冷一分则凉。
种建中是种家子弟,从小打熬筋骨,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加上在军营里待的时间最久,就算能洗澡也不过是用随意舀几瓢凉水就完事,几乎就从没有体会过自己想要的温度。
此刻他在水中肆意舒展肢体,只觉暖意上涌,四肢百骸无不舒适。
种建中体会着这样的舒适,默然不语。
久而久之,在这弥漫着草药香气的浴池里,他渐渐有些困意,昏昏沉沉地几乎要睡去。
然而他只要一闭眼,似乎便见到西北瀚海戈壁的茫茫大漠,耳边便响起那沙场上征伐的喊杀声,兵器互斫声……
相比起来,汴京城当真是温柔乡了。
种建中想:他既然已经通过“铨试”,眼看就要在这温柔乡里安定下来了。
只是……真的能安定下来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将种建中的身体轻轻扶起,让他保持一个舒服的姿势,轻轻地趴在浴池一侧。
紧接着,就有人将手搭在种建中背上,一枚触感粗糙的物事突然重重在他脊背上一搓。
种建中猛地惊醒,双眼一翻,眼中射出精光,只听“啪”的一声,水花四溅,种建中右手猛地扣住了来人的手腕。
“这位郎君——”
身边是一个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手中拿着一枚丝瓜筋,正目瞪口呆地望着种建中。
“师兄——”
明远就在种建中隔壁的汤池中,见状连忙招呼种建中。
“我为你叫了搓澡。”明远笑嘻嘻地望着种建中,眼光在他精壮的手臂线条和结实隆起的胸肌上掠过。
“师兄不妨放松身心,让他人来为师兄荡涤一番。”
种建中脱口而出:“这又何必?”
他又不是没手没脚,自己不会搓澡。
“师兄,这你就不明白了,小弟请香水行里的伙计帮忙,可不只是为了让自己舒服。”
种建中不明白。明远却说:“我自己得了舒服,伙计也赚到了钱,许是可以多养活一个人呢?”
为明远搓澡的伙计伶俐地接口:“是呀,今日小人多赚了小郎君这十文,夜来就能去州桥夜市点一份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细料馉饳儿……”
明远笑嘻嘻地接话:“是呀,就又多养活一个做细料馉饳的生意人。”
这不就是“消费”的意义吗?
明远说着这话的时候,自己也扶着汤池一侧,舒舒服服地坐在水中,任由年轻的搓澡工帮自己搓背,口中还轻轻地吟诵着:“……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②”
眼看那搓澡工将他白皙的脊背搓成一片粉红色,明远却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服务,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种建中说话,说自己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宅院,从驿馆里搬出就可以直接入住。
种建中没想到明远这么快就已经租到了宅院,忙问地址,晓得在朱雀门外蔡河畔。
他想了想,回答说:“还好,隔得不算太远。”
那边明远也已经反应过来,睁开眼睛看向种建中:“我原本还想邀师兄同住,原来师兄在京中是有地方落脚的。”
种建中点点头:“族中产业,供我暂住。打理宅院什么的,我也少不了要近一份心。”
原来,这威震西北的种家,在汴京城中反倒不“限购”。种家在京中有一处“族产”,是一间三进的院子。如今租着前两进出去以收取租金,第三进则留着,供种家子弟进京时落脚用。
眼下种建中通过铨试,留在京中等待差遣,就算是失去了住城南驿馆的资格,自然得搬到种家自己的宅院里,闲时还要将宅院打理修缮一下,以备着族中其他子弟上京。
种建中其实也想过要不要邀请明远同住。
但他也知道,自家庙小,那一进的小院子住不下明远这样处处追求舒适的小郎君。这邀请的念头一直在脑海里打转,但种建中却从未说出口。
如今一听,果然,明远已经自己赁下了房子——
还在蔡河边上,连那搓澡工听了都赞,说是好地段,周围都是大户人家。
种建中心里叹息一声:原本想着能与小师弟住在一处,两边可以相互照应一下的。但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他留神明远,见明远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种建中:?
他马上明白了,突然提气怒喝道:“明小远——”
明远松了一口气的缘故,是觉得往后不需要再早起拉弓练箭扎马步了。
这小子竟好逸恶劳到这种地步?!
种建中双臂击水,顿时将身边的搓澡工吓了一跳。
那边明远也吓得不轻,他似乎在汤池中一滑,整个人都滑进了水里。唯有一缕被拆开细细清洗过的黑色秀发还飘浮在水面上。
种建中顿时又担心起来。
好在明远赶忙从汤池中冒了个头,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水渍,怯生生地望着种建中。
“师兄放心,我便是自己住,也不敢荒疏了师兄教的功夫的。”
他伸出双臂,扬起给种建中看:“我已经能拉开九斗的弓了,再过几天就是一石的。师兄你看,我这手臂线条……这肱二头肌,这肱三头肌……已经有不少力道了!”
种建中哪里听得明白什么公鸡母鸡?
但他确实看得出,明远那对骨肉停匀的手臂,线条已经发生改变,肌肉开始出现,确实有些弓箭手的样子出来了。小师弟近日的功夫没白练。
只是那对手臂,肤色过于白皙,在种建中看来,依旧十分文弱,让人无端端就生出一种保护欲。
只是……有个好爹,身家殷实的小师弟,不一定需要他的保护。
种建中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重新坐回汤池中。
明远立即左右使了一个眼色。早先被吓住的搓澡工们此刻一拥而上,开始为种建中的汤池中再次注入热水。好几只手一起伸向种建中的脊背,一起为他用力搓背,按摩筋骨。
带着暖意的氤氲水汽与空气中带着药材味道的清新香味一道,舒缓了种建中的神经,让他渐渐屈从于“香水行”给他带来的这份闲适与安逸。
在种建中身旁,明远则悄悄地舒出一口气:总算是安抚好了种师兄。
“小远。”
过了好一阵,种建中才慢慢出声。
“嗯?”
明远以一个鼻音作为回应,似乎也正沉醉于这份舒服中。
“虽然愚兄已经通过了铨试,但具体差遣约摸还需多等几日。”种建中斟酌着说,“这几天刚好可以陪你在东京城里转转。”
“那太好了!”
明远依旧闭着眼,却笑得春花般灿烂。
*
这时节也确实最适合出游,春光正好,天气不冷也不热。
汴京城外金明池从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③,向汴京百姓开放,士子与庶人都可以游览这座皇家园林,便为开封市民多添一个赏玩春色的目的地。
而三年一次的朝廷取士,拔擢英才,也在三月末时得了最终结果。
前次礼部试上榜得中进士的考生们,参与殿试后,由天子亲自裁定座次,圈定头名状元,二三名榜眼,以及前十名一甲进士及第的名单。
这次科举考试的结果就算是最后尘埃落定了。
消息传出,福建士子蔡卞,十八岁的蔡卞被钦点为头名状元。
蔡卞的胞兄蔡京,名次虽不如亲弟弟,但也有一甲进士及第。福建蔡氏,一门两进士同时登科,在京中顿时传为佳话。
市井中也有人玩笑,在议论蔡卞会不会因为名次比胞兄高,就甘愿把这状元之位让给哥哥。
当然,也有人在议论蔡京会不会像他的福建老乡章惇一样,因为名次不如弟弟(侄儿)④,就干脆地放弃今次考试的结果,等上三年再战。
虽然外头传言纷纷,蔡氏兄弟却全然不在意。
蔡卞在庆幸自己考中了头名——他是王安石内定的女婿,如果没能拿到个好的名词,他家老丈人势必也面上无光。
而蔡京城府更深一些,他深知这“进士及第”只是一块敲门砖,只要过了这一关,理想的仕途前程便会在自己眼前缓缓铺开。
有些人就缺了这“进士及第”的功名,一辈子距离那中书检正差着半步之遥,比如现在的三司使薛向。
而蔡京只要过了这一关,他的注意力就绝对不会再放在科举和名次上。
只是,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
新科进士们显示需要朝见天子谢恩,然后便是跨马游街,随后是齐赴西城外的御苑,参加三年一次的天子赐宴——琼林宴。
蔡京与蔡卞兄弟朝见之后匆匆下来更衣,换上七品服色的绿袍,戴上官员才戴的平脚幞头,准备待会儿的跨马游街。
一众进士们更衣的地方乱纷纷的,宫中小黄门与仆役们在新科进士们之间穿插来去。
蔡卞竭力掩饰心中的欢喜,只装作没事人一般,随手整理自己新上身的绿袍。
谁知这时一名宫中仆役朝他这边挤过来,连声道:“状元公,状元公——”
仆役手中抱着一盆名品牡丹,当中一枝,枝头盛放着硕大的层叠花瓣,鲜艳的红色花瓣边缘,渐变成为金黄色,宛若所有层叠的花瓣都镶了一道金色的花边。
蔡卞一眼瞥见这一本牡丹,忽然想起有人曾经说过的,要以牡丹贺他高中的话。
只是……蔡卞左右瞧瞧:这是宣德门内,是皇城内啊。
那人竟然能将这盆牡丹花从宫外送到皇城内,这本事不可谓不小。
“状元公!”
蔡卞身边的一名小黄门凑趣,问:“这朵牡丹开得如此之好,状元公不妨簪着跨马游街,琼林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