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五月, 天气已经颇为炎热,而汴京城里人口甚众,房舍密集, 明远走在城中, 觉得要比昔日长安城更加闷热。
好在明远家后院边上就是蔡河,河风徐徐, 倒也将初夏的暑意拂去几分。
自从五月初一那天开始,汴京城中百姓便开始抢购桃枝、柳枝、蜀葵、菖蒲和艾草。这几样都是五月初五端午节当天要用的。
明远因家中的大管家史尚乃是汴京城中的“百事通”,早早就找到了城郊的一座农家,购买了足量的这些用品, 还往相熟的几家送去了不少。种建中那里是少不了的,蔡京蔡卞兄弟两人那里也没落下,然后就是苏轼那头……
到了初五那天,史尚带着向华一起,在门口放置香案,又将桃枝、柳枝、蜀葵、菖蒲和艾叶都供在香案上,又用粽子、五色水团连同茶汤和黄酒一起做供品,用来辟邪。
明远留意了一下, 那粽子已经和后世的粽子差不多了, 有三角形的角粽、圆形的筒粽, 还有九子连环穿成宝塔形状的九子粽①。
只是粽子的馅料却没有后世那么多花样, 多数就是箬叶裹上糯米制成。
那五色水团也很有意思, 乃是糯米粉做成的团子, 染成五色,捏成人物动物花果的形状。
史尚第一次见明远对粽子和水团这么好奇, 转头问向华:“京兆府……这些难道没有吗?”
向华连连点头说有。
明远却不管他俩, 自己看新鲜。
这天也是串门访友, 请客吃饭的好日子。因此汴京城各处衙门,早早就下了班,让公务员们回家过节。刚刚过午,种建中就到了明远家。
“小远,来,把这个系上。”
种建中从袖子里取出一串百索,不由分说,就要系在明远手腕上。
这百索,就是一种用五色丝线编成的小手串,端午节时系在手腕上,或者是颈中,也是寓意驱邪,另外期望有个好彩头。
史尚熟知汴京城中的一切风俗,当然早就为明远准备了百索②。
但是明远早起就看看这个,尝尝那个,百索一直没戴上,这才便宜了种建中。明远刚要道谢,种建中已经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拍,说:“小远,最近几天又没有练功夫吧?”
那五彩的百索,衬得明远手腕上肌肤如玉,一看就不像是在烈日下扎过马步,练过拉弓的样子。
明远顿时叫起撞天屈:没见过有人怎么晒都不黑的吗?
正在这“一个教训,一个叫屈”的时候,门房引了蔡京和蔡卞两兄弟进来。蔡京见状,便微笑着开口:“彝叔兄、远之兄,你们师兄弟的感情真好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亲兄弟。”
明远连忙将手腕缩回来,拉着种建中一道与蔡氏兄弟见礼。
蔡卞在新婚之后第一次到明远家中作客,自然又有一番繁琐礼节。据明远观察,蔡卞的气色相当不错,脸颊上甚至多些婴儿肥。
可以想见,蔡卞与王安石家的闺女琴瑟和谐,夫妻感情生活不错。
明远这里,蔡京倒是来过几次,当下也不客气,几个人一起,坐在前院的紫藤架下饮茶说话。
不一会儿,却是王雱来了。
这很令人吃惊——蔡氏兄弟两个都迅速站了起来。蔡京瞥了一眼明远,不知道明远是究竟怎样认识王大衙内,而且还结交成为了朋友。
蔡卞则有点战战兢兢,虽然他们小夫妻相处得不错,但蔡卞不知为何特别怕他的大舅子,见到王雱,竟然一句话说不出来。
唯有明远,泰然自若,将王雱邀进来说话,指着藤萝挂满的天然遮阳棚说:“怎样,还是我这地方清净惬意吧!”
王雱连连点头,饮了一口明远事先准备好的汤茶药,叹了一口气,望着藤萝架上挂下一嘟噜一嘟噜的紫藤花,说:“自然……走在汴京城中,哪里都是应酬,只有在远之这里,既清净,又不用理会那些烦心的事。”
蔡京和种建中等人相互看看,大家都憋着,没好意思说——
这汴京城里,估计也就是他王大衙内,才会走到哪里都是应酬吧!
“各位,偷得浮生半日闲,怎样,斗茶吗?”明远提议。
因为天气炎热,聚在明远家中的几个人却都没有这心思。
蔡卞饮了一口事先放凉的汤茶药,说:“远之兄切勿麻烦……小弟一想到要用镣炉烹水,就觉得浑身要冒汗。”
“那好!”明远从善如流。
蔡京却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指着明远大笑起来。
“斗茶……可千万不要着了远之的道儿。他哪怕不用煮水,与人斗起茶来,却也不会输的。”
不用煮水也行?
这下众人的眼光一下子全都聚焦在明远脸上。
明远也指着蔡京:“元长,你自己已经是个分茶的高手,寻常人都斗不过你,为啥不许手拙的人也走走‘捷径’?”
捷径?
在座的人人兴趣盎然。
蔡京一边笑一边解释了明远的“捷径”。
原来,明远事先将上等茶叶煎过,研磨成极细的茶粉。然后他事先准备了带有镂空图形的模具,需要斗茶的时候,直接将碧绿色的茶粉洒在茶水表面就行。茶粉会直接呈现模具的形状,在茶水表面形成想要的图案,完全不需要那些繁复的过程。
闻言,王雱等人尽皆大笑,蔡卞甚至笑出了眼泪,直夸明远:“远之兄,你这真真是‘捷径’,捷得不能再捷的‘捷径’。然而也真是别出心裁……”
明远:我只是受花式咖啡的启发而已。
在汴京,斗茶的高手如云,蔡京便是其中一个,分茶时做出的“茶百戏”如梦似幻,堪称一绝。
而明远无意在这样的小事上争短长,也不想把宝贵的“蝴蝶值”浪费在“风雅分茶”这样的道具上,索性用上这一招。
现在看起来,他果然以“别出心裁”的办法,征服了眼前这些风雅的士大夫子弟们。
这时,种建中抬头看看时辰,说:“今日我邀了一位友人到此。他是先孝惠皇后族孙,如今也在京中供职。”
明远在心里一算:北宋朝的孝惠皇后呀,哦,那是开国皇帝赵匡胤的老婆,好像姓贺。
他作为主人,赶紧表态:“欢迎之至,欢迎之至!”
种建中却踌躇了片刻,犹豫地道:“各位,这位友人……相貌奇特,但心底豪侠,是个极爽朗的人。建中恳请各位……”
他眼中流露出恳切之色,话却没有说下去。
这话大家都明白了:来者是个好人,但是很丑。
院中人们表现自己的宽容与大度的时候到了,王雱先点头,然后是蔡氏兄弟,大家都表示:人品与个性是交友的第一标准,相貌什么,都是无所谓的。
少时门房脸色有点别扭,通报了有客上门。种建中连忙到门口将他的朋友迎了进来。
那位友人踏进前院门的时候,院里短暂地静了片刻。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大家见到本人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这位……实在是太丑了。
只见这人身高七尺,面色铁青,眉目耸拔,当真是相貌奇丑。
但此人眉宇间又有一种令人折服的勃勃英气,最大程度地抵消了他的其貌不扬。
院中众人的反应各不相同。
蔡卞一时吃惊地睁圆了眼,盯着来人看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不对,赶紧将这不礼貌的眼光转开,自己先红了脸。
蔡京自始至终表情没有变过,哪怕种建中请来的朋友真的是一只鬼,他估计都不会变色。
而王雱是相公衙内,自作矜持,轻轻咳嗽了两声,才慢慢起身,转向来宾的方向。
明远与种建中的朋友见礼,然后请教姓名。
只听对方道:“在下姓贺,名铸,字方回,现任右班殿直,监军器库。”
原来来人和种建中一样,是武职出身,官阶是右班殿直,差遣则是监军器库,难怪与种建中认得。
然而明远听见了贺铸的名字,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直接紧盯着贺铸的双眼:“原来竟是贺方回兄吗?没、没……没有错吗?”
包括种建中与贺铸在内,谁都没想到,也不明白明远为何惊奇。但是明远话音里那又惊又喜之意,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种建中见自家小师弟如此看重自己邀来的朋友,在心底轻舒了一口气。
而贺铸也听出了明远话里的友善,双手一拱,硬邦邦地答道:“正是贺某人,没有弄错。”
明远顿时笑意盈然,伸手便将贺铸往院里迎,再一一将王雱等人介绍给贺铸。他与贺铸站在一起,一个俊秀,一个奇丑,然而气氛却出人意料地和谐。
其实明远心里正兴奋不已,他刚才那句“没,没有错吗?”其实是差点儿念出了一句词,“梅子黄时雨”。
来人贺铸,不是别个,正是写出了《方回词》,写下了“梅子黄时雨”这样名句的贺铸贺梅子。
当然了,史书上也有记载贺铸面貌丑陋,人送外号“贺鬼头”。
明远却觉得,贺铸丑虽丑,但一脸的勃勃英气,更符合他笔下的“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贺铸见到王雱,明知他是宰相之子,也丝毫没有逢迎之色,并不把王大衙内放在眼里。
巧合的是,王雱虽然心高气傲,眼高过顶,但也烦透了那些见面就溜须拍马的官员和寻常士子,见到贺铸虽然奇丑,但是一点儿也不趋炎附势,这种人很容易获得王雱的敬重。
而蔡卞还在为他刚才的一时失态而不好意思。
蔡京则挂着始终如一的温煦微笑,态度与贺铸到来之前没有半点变化。
明远的小院里,气氛竟出乎意料的和谐。
一时间众人用过了丰乐楼送来的凉饼——也就是凉面,尝过粽子和水团,追思一回屈子,再谈起各自晚间游乐的打算。
王雱必然要归家,王安石那里还有很多杂务要处理,有“杂人”要见,躲不过去的,当下便起身告辞。
送走王雱之后,其余几人一起看向明远。
若论汴京城中的游艺项目,最有发言权的人莫过于明远。
大家都等着明远拿个主意。
谁知明远却狡黠一笑,自去书房中取了一叠纸张出来,递给众人,说:“大家来选!”
那些纸张分发到众人手里,种建中第一个认出来了:“节目单!”
他手中那张是桑家瓦子的,用的是质量上乘的桑皮纸。
贺铸“哦”了一声,说:“原来他们每天在街面上分发的竟是这个。”
蔡京看看身边蔡卞和自己手里,竟是不同的瓦舍印制的今晚节目单。他惊讶问道:“难道现在每家瓦子都发节目单了吗?”
明远点点头:“是呀,如今汴京各家瓦子之间,有点卷……嗯,竞争比较大。”
“各位,想看什么,决定了告诉我,我去订合子。”
这时蔡京慢条斯理地开口问:“选哪一家瓦子都可以吗?”
“当然!”明远一口应下,“哪一家都可以。”
蔡京的眼光似乎带着点深意,慢慢从明远面庞上扫过,最终落回手中的“节目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