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携血书入宫,禀明皇上。
皇上大惊,继大怒,拂袖扫落台上纸砚,“孽畜竟敢如此?”,然后对这不靠谱的侄子各种狐疑,“乱编排这种事,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吧?”
夏玉瑾默默往后缩了两步,总算没被砚台砸到脚:“我和祈王叔无冤无仇,还在他那里拐了不少银子,若说让他来编排我倒有可能,我何苦编排他?手紧时还少了条进账的路子。”
皇上再问:“你该不会被蒙骗了吧?”
夏玉瑾道:“哑奴千里送信,在南平郡王府守候两月余,险些被打断两条腿,锲而不舍,这份坚毅,非仇大苦深而难为。经叶昭细细盘问,他对柳将军侄女的形貌形容得也很准确,而且柳姑娘如今被送往东夏,生死不知,怕是凶多吉少。”
皇上陷入沉思,然后摇摇头:“祈王年过半百,膝下唯有二女,并无世子,何须谋反?”除了农民起义外的谋反,都会琢磨着千秋万代传承下去,没有儿子就没有继承人,纵使九死一生打下家业,又能给谁?这是他对祈王一直没有抱太大疑心的关键。
夏玉瑾反问:“若他没有反心,为何到处搂钱?”
二人沉默不语。
皇上自持宽厚,听见自家人谋反的消息,更觉痛心,但危及皇位就是危及性命,不可轻视。便让夏玉瑾切勿轻举妄动,走漏风声,留待查证。待侄子走后,他长短叹息,皇后贤德,送参汤来时猜出一二,婉转道:“听说先帝驾崩时,瑜贵妃自愿殉葬,深情厚谊,过阵子也是她的忌日了吧?”
瑜贵妃是祈王的生母,聪慧温顺,出生卑贱的宫女爬至高位,圣宠不衰。
皇上想起往事,恍然惊醒,连夜去和太后请安,遣开众人,将祈王谋反之疑透露。
皇太后勃然大怒,她咬着牙,气得颤抖不已,长长的指甲抓着紫檀木扶手,痛骂:“那个贱婢,活着的时候就不安分,死后也不得安宁。她下贱,她的儿子也下贱!留在皇家也是沾污了血统,奈何先帝遗旨,让我不好动他,留着留着,竟养虎为患。”
思及不愿触及的往事,她脑袋阵阵发晕。
年轻时,嫁与太子,太子俊美,少年夫妻,哪能不爱?
她喜得向月老拜了又拜,只愿白头偕老,举案齐眉,共度一生。
半年后太子登基,她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没想到,夫君却被狐狸精勾了魂。
瑜贵妃原是太子身边自幼服侍的丫鬟,容貌还算秀丽,会几句诗词,弹得几首曲子,巧言令色,竟迷得先帝团团转,先为太子侍妾,登基后册封瑜美人,万般宠爱集一身。太后年少气盛,自持身份,逞强称能,局势稳定后,三番四次想清理后宫,奈何对方乖觉,却未得手,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以狐媚惑主为名,一顿板子将瑜美人痛打立威,却惹先帝动怒,险些废后重立,幸好家族尚有势力,联合大臣拼死上书,又加太皇太后力保,方未遭休弃,先帝却整整三年没入过她的房。
太后日日哭泣,瑜美人在此期间怀孕,一举得男,就是现在的祈王,先帝倍加宠爱,封瑜妃。
她终于明白过来,最是无情帝王家,眼泪必须为利益而流,而不是爱情。于是收起少女旖旎情怀,将心放冷,重振旗鼓,卷土再来。
在一次次的挫折和痛苦中,从天真无邪的女孩学会了伏低做小,学会了玲珑心思,学会了宽容大度,学会了毒蝎心肠和足以担任皇后的各种本领。
她为先帝广纳美人,对瑜妃退隐忍让,不争风吃醋,对庶子关怀备至,她孝顺太皇太后,看风使舵,做尽所有自己不屑或不愿的事情。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
池塘干涸,鲜花枯萎。
世事无常……
她倾尽所有,去爱他的时候,他对她不屑一顾。
她戴上假面,不爱他的时候,他倒对她尊敬起来。
终于绿树成荫。
她肚皮争气,重拾宠爱后,抓住不多的机会,竟三年连生两个儿子。
有了依靠,皇后的位置变得稳若泰山,后宫宠爱不再重要。她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从小便拿着各种书本,亲自带他们背诗,讲故事,教会他们忠孝仁义,长子宽厚,次子聪慧,兄友弟恭,相处和睦,是她最值得骄傲的成绩。
先帝轻信小人,感情用事,越老越昏庸,越老越残暴,无数美人充盈后宫,脂粉香黛,各有千秋,瑜妃貌不惊人,却一枝独秀,地位无人撼动。他只有在瑜妃面前,才会露出一点点丈夫的温柔。
后来瑜妃又生了个公主,封号长乐。
祈王笨拙守成,长乐公主美丽可爱,是先帝最宠爱的孩子,多次在人前夸其“纯孝”“最像自己”,他又嫌今上为朝政大事与他几次进谏相争是为不孝,私下考虑,要改立祈王为太子,奈何大秦自古立嫡不立长,太皇太后拼死反对,今上又没有重大过失,实在难以服众,只好将册为祈王。
后来,先帝未经后宫,亲自挑选太傅之孙,羽林右卫孙将军为长乐公主驸马,夫妻恩爱,举案齐眉。让原本打算由皇后做主,将长清公主嫁与孙将军的惠妃过来狠狠大哭了一场。
皇太后恨瑜妃入骨。
可是她没有办法。
她只能赔着笑忍,死命地忍,不但自己忍,还让儿子忍。人前人后都拉着瑜妃叫好姐妹,夸祈王孝顺嫡母,事事谦虚,事事退让,贤惠风度人人夸,总算放松了先帝的警惕,保下后位和太子位。
这一忍就是二十年,忍到先帝驾崩,他还放不下最心爱的儿女,特意将今上和自己召去,留下遗诏:“太子登基,封瑜妃为皇贵妃,祈王封地江北,准祈王接皇贵妃去封地……”
皇贵妃是二人之下,万人之上。
江北远离上京,最是富庶,最是平安。
太后看着病榻上的先帝,恍惚想起,年少时挑起红盖头,龙凤花烛下细细相看的模样。
曾爱慕过的翩翩少年郎已成垂垂老朽,他的眼里心里,至死都没有自己的半分地位。
最后的忍耐,默默吞下。
她温顺地跪下接旨。
先帝驾崩。
子为帝。
委屈爆发的瞬间,即将来临。
多年的愤恨,有了发泄的出口。
她禀明太皇太后,带宫女太监,移驾清华宫,传太皇太后旨意,赐三尺白绫,赐毒酒一杯,赐匕首一把,含笑吩咐:“太后有旨,瑜妃乃皇上心头至爱,瑜妃对皇上情深不渝,理应追随左右。”
瑜妃青春不再,风韵犹存,举手投足间姿态优雅。她对这个旨意并未有太大的反应,淡淡地接过,淡淡地谢恩,盛装打扮,先碰碰匕首,然后放下,摸摸白绫,思索片刻,还是放下,最后看看毒酒,小心翼翼问:“我想体面地去见他,该选哪样?”
太监搭话:“毒酒为佳。”
太后笑了。
瑜妃举杯,一饮而尽,却不知此毒除“鸠”外,尚有“牵机”。
毒发时痛苦万分,全身筋骨肌肉收缩,慢慢抽搐成一团,死状极惨。瑜妃砸了酒杯,用不敢置信的视线看向她,僵硬的喉咙吐不出半个字,不停地重复:“你……你……”
长久的等待,她带对方没力气蠕动后,俯□,取出铜镜,放在她眼前,让她看见自己难看的面孔,轻轻附耳,用最温柔的语气道:“妹妹真是花容月貌,对先帝情深意切。姐姐会奉命封你做皇贵妃,好好陪着先帝千万年的。”
瑜妃睁着眼去了。
太后暗命,瑜妃随葬先帝,入棺时发遮面,糠塞口,使其无脸见人,有口难言。
宫人虽知,均不敢言。
三十年恩仇落下帷幕。
今上登基,改朝换代。封庄孝安荣贞静皇太后为庄孝安荣贞静太皇太后,封皇后为荣安惠顺端僖皇太后,封太子妃霍氏为皇后。瑜妃李氏自愿殉葬有功,封端和恭顺温僖皇贵妃。
祈王越发安分守己,唯唯诺诺,满脸任凭发落的老实样子,倒让人不好发落。
今上发愤图强,全心扑在国事上,收拾奸臣,整顿朝纲,赈灾放粮,诸事繁多,样样重要,也没空发落这个哥哥。
半年后,前安王积劳成疾,撒手人寰,留下一瘸一病两个孩子。
皇太后痛失爱子,经常午夜梦醒,想起那些年做的各种阴私事和瑜贵妃那双怨毒的眼睛,有些害怕报应,从此皈依佛门,吃斋念经,行善修身,为孙子积德。心胸开阔,对祈王的怨恨也慢慢放下了。
祈王站在花园小山上的望香阁里,推窗远眺,痴痴地看着南方。
望香阁内书桌上,堆满画轴,他缓缓展开,露出里面的宫装美人,容貌秀丽,手持绢扇,立于牡丹花下,语笑嫣然。
这是他永远温柔可亲,循规守据的母亲。
他永远记得五岁时,躲在花园里和太监捉迷藏,偷偷听见母亲和父亲在说话。父亲打趣,提起先帝与母亲相识之事,母亲的脸上忽然露出少女般的绯红,扭着衣角,好看得就好像假山旁的山茶花。
父亲说:“那天微服,准备出门,临行前在库房看见你,你年方十二,穿着身淡绿色的布裙,带着根小银簪,笑嘻嘻的,圆圆脸上有两个小酒窝,站在翠竹下,仿佛无忧无虑,就好像从画里出来的姑娘。我冲着你笑了笑,你倒大胆,拿眼睛恶狠狠瞪我半天,扭头跑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忽然脸红了。”
母亲也笑:“你没穿太子服饰,尽把眼睛往人家身上粘,傻傻愣愣的,我还道是哪里来的登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