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只听“扑通”的一声,平静的水面蓦然被砸出了一圈圈涟漪。紧接着,孩子的哭声、争吵声、纷杂的推搡声混合着春鸟的第一声鸣叫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再然后,就是老嬷嬷奋力拨开人群,颤抖而尖锐的一声惊呼:“小、小、小侯爷……不得了,小侯爷落水了!”
第一章
三月伊始,冬日的寒意还未褪个干净,阳光倒是见天地明媚起来了。洛骁捧着个手炉透着窗口望了望院子,过于刺眼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刘姨娘她们还在外头跪着?”
知夏端着药碗便走了上来:“先头寻冬出去拿药的时候,确实还在跪着,但等拿了药回来再一瞧,便只有三小姐一人在那儿了。”冷笑一声,道,“听说是跪了半个时辰,动了胎气,这会子正叫了何春堂的大夫在瞧呢。”
洛骁点了点头,拿过了药碗:“都已经是快七个月的身子了,还能陪着三姐在我这里跪上半个时辰,倒也算得上母女情深。”一口气喝完那浓如墨汁的汤药,脸上表情依旧淡淡的,“只不过,让三小姐下嫁那王姓员外明明是娘亲的决定,姨娘即便是求了我,我又能如何?”
寻冬连忙端了盘蜜饯送到洛骁面前,眨着一双杏核眼,道:“夫人那边自然也是求了的,只不过夫人那头连跪都不让人跪,直接就将人赶了出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咯咯笑道,“平日里刘姨娘仗着自己怀着身子得了侯爷宠幸,几次三番对夫人进行挑衅也就罢了。可偏偏这次,她家小姐瞎了眼,竟敢欺到了世子头上来。”眼神一变,娇俏的面容竟也凛然不可侵起来,“我家世子爷也是那种贱婢能欺压的么?”
洛骁拿了个蜜饯,懒洋洋地倚着窗子,唇边挂了点笑意:“我倒不知道你有这么大气性。”咬了一口蜜饯,酸甜的肉脯一入口立即冲淡了嘴里苦涩的中药味儿,“我都还未生气,你气什么。”
寻冬急了:“怎么能不气?这鬼天虽说入了春,水里却还结着薄冰。世子原先身上就带着伤,当日若不是救得及时……”说着,眼圈却是红了。
知夏按了按寻冬的肩,随即看着洛骁,素来沉稳的脸上也是显露出了一点后怕的模样:“听着小侯爷被三小姐推下了池子,夫人当时就不好了。”知夏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我们一直陪在夫人左右,何曾见到夫人狼狈至此?”
洛骁垂了垂眼,抱着手炉,半晌,低声开口吩咐道:“让人这么一直在我院外跪着,传出去名声只怕也不好听。寻冬,你出去告诉三小姐一声,”若有似无地勾起了唇角,“若是这会儿她乖乖回去,至少嫁了人之后,侯府依旧是她的娘家。若是不然……”
洛骁的声音蓦然一冷,眼角眉梢竟染上了一丝血腥杀伐之气:“这个冬日天气怪得很,听说在这帝京,已有不少人死于风寒之症了。”
知夏和寻冬皆是一怔,随即,寻冬倒是喜上眉头,欢欢喜喜地在洛骁这里应了一个“是”,而后推了门就赶紧走了出去。但知夏望着洛骁陡然冷冽起来的面容却是隐隐有些不安,双手绞着帕子,半晌皱着眉头唤了一声洛骁。
“小侯爷……”
“不过是唬一唬她罢了,你担心什么。”洛骁的神色又和缓下来,眉目之间懒洋洋的,乍一看上去又是那个她服侍了十五年,自在洒脱、无欲无求的少主子。
但是,却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同了。
说话间,寻冬又咋咋呼呼地跑了进来,脸上笑嘻嘻的:“还是世子的话好使,我这边话刚说出口,那边三小姐的脸都青白了。这不,现下人已经让一边陪着的丫鬟搀着回去了!”
洛骁点了个头,将手里捧着的暖炉就近递给了知夏:“大约是吃了药,现在身子懒得很。瞧着时候还早,我就在屋内歇息片刻。这里也用不着你们陪着,暂且退下罢。”
知夏接过了手炉,与寻冬一起应了一声“是”,待得洛骁上了床,便放轻了动作退了出去。
躺在床上,明明觉得累得慌,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洛骁举起手,对着光瞧了瞧。手指白皙修长,虽有些许薄茧,但还未曾如何沾染过岁月的痕迹。洛骁慢慢地将手又收了回来——事情已经整整过去了五天,但他甚至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在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
——罪臣洛骁,以权谋私、通敌叛国,其罪当诛,罪不可赦。
那个曾在他怀中指天发誓,待他助他登上皇位,便与他白首不离的男人看着他,眉眼凄婉,满面哀切,“洛卿,你放心,待你走后,朕定会竭力保你一家上下性命无忧。”
“为何诬陷于我?”他神色淡淡,不是不懂,却依旧要问个结果。
“作为臣子的平津侯,权势已然滔天。”新帝眼眸深深,威仪天成,再寻不出半丝当年初见之时的娇憨天真,“床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洛卿,你不该如此肆无忌惮。”
“当初求我助你一臂之力之时,为何不说?”
新帝不语,答案两人却都已明悟。
“你知我无心权势,不会动摇你的江山社稷。”
“但是你却不知,处于高位,身不由已。”新帝面容依旧哀切,吐字却清晰,“洛卿,与朕一同坐拥这万里河山的,不能是个男人。”
终于无话可说,只能长笑三声,跪地山呼万岁。果然,能当上帝王的人,心机城府都非比寻常,不是他这种普通的凡夫俗子可以妄加揣测。
他说:放心,子清,念在你我情分,朕定为你留下全尸。
多么情深,多么慷慨。
于是,一杯鸩毒,了结了一个罪无可恕的叛国之臣。
干净利落,无可指摘。
洛骁轻轻闭上了眼,兀自在脑中梳理着纷乱的思绪。上辈子,为了闻人安,他披甲挂帅,成了他手里一把最锋利的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亏欠的人不知凡几。但在这当中……
洛骁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双黑如古墨略染轻嘲的眸子,怔怔片刻,终于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一辈子,就这样罢,老老实实地当着他的平津世子,然后安安稳稳地等待着升官进爵进入朝堂,再然后,把他亏欠那人的江山——原原本本的还给他。
这是他的罪业。
而另一头,东宫。
已是更深夜沉,整个东宫之内依旧是灯火通明。太子屋外,几个守夜的小太监颓了精神,眼看着月亮都被乌云遮去了半个,正想要偷摸着闭上眼打个瞌睡,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就着灯笼抬头一望,却是那屋内一直守在太子身边的大太监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太子爷醒了,你们几个快去把王太医给爷请过来!”张有德走至为首的一个小太监面前便开口吩咐,言罢,尤不放心地厉声嘱咐,“快去快回,莫要怠慢了。耽误了太子的病情——仔细着你们这身皮!”
小太监们被唬得一个激灵,瞌睡倒是全飞了,低眉顺眼地在张公公面前应了一个“是”,而后几人便各自提了一个灯笼,急急忙忙地拿着腰牌朝宫外赶了去。
大干王朝的太子爷是个药罐子——这都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了。最初却也不是这样的,但似乎是自太子的生母睿敏皇后仙逝之后,太子思母成疾,身子骨便渐渐不大好了。
到了近些年,病弱之症更是日渐严重,眼瞅着就像只能用着药吊住一口气的模样了。这日好端端的,正用着饭,说吐血就吐了血,紧接着便是昏迷不醒,真真吓坏了一整殿的丫鬟仆人。
屋外的一干人等为太子吐血昏迷这事儿闹得的不得安宁,屋内一直贴身侍候着的丫鬟太监们便更是为此忙的人仰马翻。心急如焚地守了大半夜,这下听说太子醒了,众人这才安下了心。
约莫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院外渐渐吵杂起来,张公公在门外守着,见是王太医来了,便连忙将人引进了屋内。又是一番望闻问切之后,这边松了一口气:“人已醒来,身子便已无大碍。”说着拿起纸笔迅速地写了张药方递给了张公公,“只要再根据这药方吃几服药调养一段时间,太子身子便能大好了。”
“那咱家这就去派人随太医前去抓药。”张公公接过药方,整个人的神情也轻松了一些,“这次太子的病也真是有劳王太医了。”
王太医听着张有德的话,连忙拱手:“不敢,不敢。这些都不过是尽微臣的本分罢了,公公过誉了。”
张公公笑着又和王太医客气了几句,然后便亲自送了王太医出了东宫。待再回到宫内,挥退了外室候着的一干丫鬟侍卫,这才提着灯笼进了内室。一进内室抬眼一瞧,就见本应一脸病色卧床不起的太子此时正神色淡淡地靠在床头,随手拿着一本兵书看得入神。
“王太医走了?”闻人久问着,微微眯起了眼。他的眼眸很美,四周略带浅绯色,常年带着一层水雾的瞳是如夜色一般的黑,眼尾微弯着,犹似江南烟雨下初绽的桃花。
张有德应了一声,将灯笼放在桌上。隔着昏黄的烛火,看他苍白而全无血色的脸,唇色却鲜艳,微微垂下的双睫半遮半掩之间,似是隐隐蕴藏了几分杀意。
垂了头不敢再看,只伶俐地倒了一杯热茶便给闻人久递了过去:“这会儿,许是已经将太子的消息告诉给他家主子爷了。”
闻人久接过张有德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热茶润了润唇,随即清清冷冷地笑了:“孤都已经百病缠身,他们却还是耐不住想要提前取孤的性命。”伸手将茶盏递回给张有德,而后又微垂了眼帘,翻了一页手中的兵书,“只是不知道,这王太医又是孤哪个好兄弟座下养着的狗。”
张有德接回茶盏搁到了桌子上,面上浮现了些许不忿之色:“若不是先皇后去的早,右相一派受到打压,皇宫之内哪里轮得到那群财狼畜生在此吠叫?”
闻人久抬了头,似笑非笑望了他一眼:“却怕宫内隔墙有耳,公公慎言。”
张有德怔了怔,随即却是叹了气:“只是实在苦了太子爷。”
闻人久抿着嘴角不做声,他靠在床头,被薄汗打湿的碎发垂在脸侧,越发显的他脸色苍白得近乎病态。
他睁着眼睨着张有德,一双眸子黑若点漆,那沉沉的眸色里,囊括着的,是一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所不该拥有的勃勃野心。
“苦又有何妨?”闻人久透过烛火看着张有德,音色清冷迫人,“只要那结局如孤所愿。”
“孤的那些兄弟算什么?这大干王朝又算得上什么?”闻人久倏然笑起来,艳色的唇角弯着愉悦的弧度,眉眼之间竟染了几分狠戾,“孤要的是让这大干的铁骑踏破北方的栅栏,孤要的是让南方苗疆的子民为孤诚服,孤要的是这无垠的天下为孤一揽!”
“终有一日,孤要让所有人知晓,这天下的主人究竟是谁。”闻人久似有若无地笑着,“违逆者——”
话至此,纤弱的手指紧并成掌,倏然凌空一划,竟隐隐带来了些许血腥的味道。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