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月过罢,寒气褪去,天才真正算是暖了起来。
洛骁在一旁帮着闻人久研着石墨,看着他已抄写到一半的《帝王策》,微微笑着道:“倒也不怪文人墨客之间盛传,多少王公贵族都以得到太子一副墨宝为荣了。”
闻人久抬了睫瞧他一眼,却也不说话,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附在笔上,沾了沾墨,直至将最后一笔落下,而后才搁了笔,微微垂着睫,整着右衣袖袖口,似笑非笑睨他一眼道:“今日休沐,世子不在府内休息,入了孤这东宫,却不想只为了与孤说这番奉承的?”
“自然不是。”洛骁与闻人久相处月余,倒也算是粗略摸到了与这个太子的相处之道,低头将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也不扭捏,淡淡笑着,落落大方道,“只不过觉着这春日正好,便想着入宫来邀请太子一同出外看看罢了。”
“出外看看?”
闻人久听着这话倒是起了些兴味,缓步走到另一侧落了座,而后侧头朝着一直在门前守着的张有德睇了个眼色。
张有德见着闻人久的眼神便立即明悟过来,朝着身后的两个小太监低声吩咐了一句,而后伶俐地快步走上前来,笑眯眯地帮着洛骁收拾起书案,口中道着:“世子爷且去歇着罢,这里有奴才收拾就好。”
洛骁见了张有德的动作,也不坚持,倒了一句“劳烦公公”后,走到闻人久身旁也坐了下来:“不知太子意下如何?”
“孤的意思?”闻人久微垂了眼帘,看了看自己的手,半晌,殷红的薄唇浅浅一勾,眸子缓缓抬了起来,“孤向来体弱多病,怕是受不得风的。与友人一天春日踏青这等美事,纵使有心,却也无力……世子的好意,孤自当心领了。”
洛骁微微俯了身子趴在两人之间的方桌上,瞧着闻人久精致得几近完美却因为过分苍白而莫名沾染了几分鬼气的侧脸,声音压低了三分:“若说是大干太子,那自当是如此。但若是说……并非太子,而单单只是闻人久,情况或许却又大不相同了。”
说话间,先前退下的两个小太监端着热茶便进了外室,见着两人之间无端紧张起来的气氛,也不敢犯了忌讳,小心翼翼地将茶奉上了,行了个礼,便跟在张有德的身后又赶紧退出了屋子。
茶是年初由素有“茶乡”之称的源城采集过来的,被宫人用井水精心煮泡过,放在茶盏里,即便是不掀开茶盖,那种微微溢出来的醇正茶香都足以令人倾心。
闻人久掀开了茶盖,眸半垂着,长长的睫在一片氤氲的茶雾里轻轻颤动着,莫名显出一份旖旎的味道。
“世子这话,孤倒是听不明白了。”
“其实,太子在臣下面前全然不用如此。”洛骁微一勾唇,“大干的春日景色正当时,臣只是在想,难道太子不想去亲眼瞧一瞧,日后您所坐拥的这个天下么?”
闻人久抿了唇角不作声,比墨色还要黑沉的眼微眯着,脸如透明似的白,在雾气的半遮半掩间,似是一柄出鞘的薄剑一般锐利冰凉。
洛骁看着闻人久,笑了:“此事只有太子与臣二人知晓,若是今日之后,臣对外泄露了半字,便是太子亲自处置了臣,臣也绝无二话,如何?”
“只怕宫内人多口杂,”闻人久淡淡道,“若是让孤的那些兄弟知道了,事情委实麻烦的很。”
“难道太子手段还处理不了一个东宫?”洛骁笑道,“只要让太子贴身的太监丫鬟们闭了嘴,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会得知什么?”
闻人久垂着眸看着杯内浮浮沉沉的茶叶,默了许久,忽而将茶盏放了下来,抬了头淡淡道:“既然如此,今日一切行程就要劳烦世子谋划了。”
闻人久同洛骁瞒过众人从偏门出宫后,已是巳时末。先前断断续续下了许久的雨,清明之后天却慢慢放了晴。
洛骁侧头看了一眼一直面无表情的闻人久,笑了笑问道:“走了这么远的路,阿久可是累了?”
因为这个过于亲昵的称呼,闻人久侧了头微微看了他一眼,见他不躲不避地与自己对视着,一张俊朗好看的脸上连半分不自在与拘谨都无,抬头眯了眯看了一眼过于明媚的阳光,淡淡道:“不过,世子……子清看起来倒是轻松得很。”
洛骁笑着拿过路边卖面具的摊铺上的一个黑脸面具,轻轻覆在自己脸上比了比:“我与阿久自然是不同的……阿久,这个面具怎么样?”
“倒也是,子清可不像孤……我这般羸弱多病。”闻人久扫了一眼洛骁脸上显得有几分狰狞的面具,将双手揣进了衣袖里,“子清喜欢就好。”
“是么?我倒是觉得这个面具做的很有意思,”洛骁说着,又从摊子上拿了一个喜气的娃娃面具,对着卖货郎道,“那我要这两个。”
“哎,好嘞!三文钱一个,一共六文钱。”卖货郎拖长着调子喊道,然后接过洛骁递来的钱,脸上的笑更欢实了,“谢谢公子,东西您拿好嘞!”
“三文钱?”闻人久尽管竭力压制,脸上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泄露出了一丝疑惑,“若是一个面具只卖三文,他一家几口如何过活?”
洛骁微微笑着将手中白色的面具比到了闻人久脸前:“普通百胜们的生活可不比王公贵族,对于他们来说,二两银子都足够他们一家几口一个月的口粮了。”见闻人久将面具接住了,便松了手,轻轻笑道,“这个面具虽然不必宫中的物件那么贵重,但做工细致也不失可爱,我瞧着倒是很适合阿久。”
闻人久将面具拿了下来,放在手里,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手中的笑脸面具,然后抬头看了一眼闻人久:“世……子清今日倒是和平日不同,说话行事,看起来要格外大胆些。”
“如此?”洛骁看了看手中的面具,然后缓缓笑着,若有所思地道,“大概只是因为,不用再带着面具了罢?”抬了眼,“只是阿久过于拘谨了,便是出了那块吃人的地方,却也不愿意在我面前把面具摘下来片刻么?”
“妄自揣测并不是什么好习惯。”闻人久将面具丢给洛骁,眉眼又恢复了一派清冷,“走罢,午时了,孤……我有些累了。”
洛骁接住了闻人久丢过来的面具,弯了弯唇,从容地几步追了上去,唤了一声:“阿久。”
“何事?”闻人久清清冷冷地开口。
洛骁稍稍低了头,放轻了声音对着闻人久道,“阿久平日里面具戴久了,纵然仍有余力,但偶尔却也该需要透一透气罢?”
“瞧这春日,”洛骁伸手,迎着闻人久不如何愉悦的视线,轻轻地从闻人久的发间拿出一片花瓣。将花瓣握在指尖,洛骁微笑着,“莫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