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整整五秒钟,陆离的内心只有一片空白。也许是因为太过震惊,他的眼神里还来不及染上一丝愤怒。
身体有些僵硬,他不得不保持着蹲踞的姿势,仰头去看沈星择。
可沈星择却扭过头去,拒绝了他的视线。
“我们现在都开始接工作了。明天我就去美国,再继续下去也没有意义,还是别拖到毕业以后。”
“……”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陆离总算是品出味儿来了——沈星择只当他是课余的消遣,现在毕业了,是该干脆利落地甩掉了。
怪不得……怪不得他从不提及自家的事;怪不得对于感情他一直保持低调。
突然之间,陆离的脸上烫如火烧。
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何脸红——也许是因为突然被甩而感到耻辱和愤怒;也许是因为仅仅几个小时之前,同样面对分手这件事,他却冒着断送前途的风险,选择了沈星择。
选错了吗?
终于,受伤的自尊心就像一根弹簧,开始了带着铁腥味的强烈反弹。
蹲踞的姿态也成了一种屈辱的暗示,陆离推开沈星择的膝盖,起身后退了半步。
“你找我来……就为了说这破事?”
他昂起头、睨着眼,让视线从高处落下,仿佛这样就可以蔑视掉沈星择造成的伤害。
但不够,这样还远远不够。
“你要走就走,关我什么事?”
“还真当自己是我陆离的什么人了!”
“……”
当陆离连珠炮似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沈星择也终于看过来了。他的表情正在滑向黑暗阴沉,可眼睛却亮得瘆人,像是飘近了的鬼火。
陆离并不畏惧,立即以眼还眼。他这二十一年来一直活得顺风顺水,在家里被捧着宠着,在班上也是前簇后拥,深受同学师长的喜爱。从没有人教过他,受了委屈还要低头认输——尤其还是面对着一个曾经总是迁就他、哄着他、讨他欢心的追求者的时候。
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彼此的眼神与表情就足以表达出最莽撞的冲突。而就在陆离以为事态即将进一步升级的时候,沈星择黑着脸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踏步走向门口,甩开珠帘夺门而去。
这场鸿门宴的主人走了,偌大的画舫里顿时只剩下陆离一人。四下里静得可怕,却也正因为这份寂静,给予了他缓冲的空间。
他的脸依旧火烫,烫到无法好好管理表情。他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出去见人,于是缓缓走到了屏风后头,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蜷缩着身体,用双手抱住脑袋。
曾经在庭院里追逐过他的夕阳,此刻又穿过花窗在他身上投下一束金光。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个昏暗的舞台上。无数双眼睛正紧盯着聚光灯下的他,冷酷地看着他此刻的丑态。
也许是沈星择走得太快了,刚刚那几句伤人的话根本没让陆离尝到报复的快感。各种来不及发泄的情绪,如今正在他的体内发酵增殖;可同时,他又觉得心里空空如也,仿佛一直都在无止境地往下坠落。
不知安静了有多久,他忽然听见耳边有声音——又轻又细,是他从未听过的、最懊恼无助的声音。
而当他发现这居然是他自己的声音时,眼泪已经从指缝间滴落在地板上了。
心如刀绞,也许是因为曾经主动追求他的沈星择,又主动甩掉了他;
也许是因为他自作多情,失去了甩掉沈星择的先机。
又也许是因为不久的未来,在沈星择的身边终将出现另一个人,夺走来自沈星择的全部关爱和瞩目,成为沈星择生命中那唯一的一人。
这是陆离二十一年生命中,第一次品尝到极端挫败的滋味。
黄昏毕竟是短暂的。当夕阳彻底被黑暗所取代的时候,陆离终于抬起头来。
风干的眼泪让脸颊感觉紧绷,像是贴上了一张□□。可这种程度的伪装远远不够,他摸索着从背包里拿出帽子和围巾戴上,这才低着头往外走。
他推开门,庭院里的路灯凑巧亮了起来,也照亮了门廊下的那个人影。
是沈星择。
他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或者从未离开过?
陆离懒得去想答案。他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心情,现在只想一口气尽快离开这个令他受辱的地方。
可是沈星择却堵住了门口,仿佛有话要说。
“小离——”
“……滚。”
陆离心里头尚有一星阴燃的余烬。他咬牙切齿地蹦完这一个字,忽然意识到该滚的明明就是自己。
他的眼角又湿润起来,再不说话,死死咬住牙关就要往外走。
但是沈星择依旧不让,甚至还伸手按住了陆离的心口,用力把人往门里头推。
可他却忘记了地上还有门槛——陆离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后退两步绊在门槛上,身体失去平衡朝后倒去,先是撞到了一旁架子上的弥勒佛,接着又压着屏风摔倒在了地上。
完全下意识地,陆离伸出左手想要撑住地面。可就在手掌与地面接触的那一瞬间,他的手腕处突然爆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喀啦”一声——
“陆离?陆离!陆大离!!”
高分贝的喊叫将陆离一下子唤醒过来。
他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硬板床上,眼前天光大亮,马蒙一手扒着床的护栏,一手正用力摇晃着他的左臂。
“起床了嘿大帅哥,别忘了今天是开学典礼!”
陆离急忙穿衣起床,匆忙洗漱完毕,跟着宿舍的弟兄们出了门。时间不早不晚,学生公寓的楼梯间里挤满了新生们。大家彼此之间还不熟悉,但都用满怀善意、渴望交流的眼神互相打量着。
出了学生公寓从西门进入校区,认识路的陆离很快成为了一小撮新生们的领头羊。他带领着大家抄表导楼前的近路来到了学校的大礼堂。
昨天下午学生处群发了通知短信,详细规定了开学典礼时各系新生们的座位顺序。陆离和马蒙几个人找到了表演系所在的那几排,挤进座位之后又忙着和前后左右招呼寒暄,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典礼差不多也就开始了。
天底下的学校,开学典礼恐怕都是一样的套路。趁着台上一个接着一个讲话发言的时候,陆离低下头,又回想起了没有做完的那个梦。
其实,那并不仅仅是一场梦,更是陆离脑海深处久未被翻动过的一段记忆。
这段冲突具体发生在大四第二学年的春天,陆离的跌倒导致了左手桡骨骨折,当时就被紧急送医。然而事件始作俑者的沈星择却并没有陪到最后——事实上,第二天一早,他就坐飞机去了美国。
骨折的手腕被打上了厚重的石膏,根据医嘱至少需要一个月的静养。这让陆离的经纪人十分恼火——她不得不为陆离推掉了几乎已经达成意向的一次电视剧演出。时至今日回想起来,那就是他与聚光之间种种不愉快的开端。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虽然沈星择连续拨打过许多次越洋电话,但是气恼到极点的陆离却拒绝沟通,直接将他的号码丢进了黑名单。
每天早上,陆离都会点开黑名单看看拒接来电的数量增加了几个,直到半个月之后,这个数字彻底地静止了下来。
那也是陆离与沈星择之间,第一次决裂的全部经过。
回忆至此,陆离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打开微信界面。
果然,昨天晚上不慎发出的那条消息,始终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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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典礼结束了,接下来的事项是召开班级会议。
中影26级表演系本科一共有学生48人,平均分成两个班。陆离宿舍的四个人都在一班,班上男女生各半。刚才在开学典礼之前,大家都收到了班主任的群发短信,典礼结束之后到表导系东边的露天剧场见面。
露天剧场是一处古罗马式的下沉剧场,夏天的夜晚时常会有剧目在此上演。一班的学生们陆续在剧场舞台上集合,大家有说有笑,气氛融洽。
陆离还有些意外地发现,复试小品六人组里出演老太的那位女生也被录取了。比起花旦,中影素来更喜欢青衣类型的女演员,这位名叫王若秋的女孩想必能够得到老师的宠爱。
人到得差不多了,班主任赵晓韩也终于现身——陆离的记性很好,立刻认出她就是复试小品时坐在主考官右边的老师。
赵老师首先自我介绍,她也是中影博士生毕业,从事过十年话剧与电影工作后又选择回校继续艺术理论研究工作。26级表演系一班是她作为班主任带的第一任班级,也许会有经验上的不足,但她会用心与每一位学生沟通;此外,这一届负责教学的都是极有经验的中影骨干教师,不久之后大家就能与他们见面。
接下来,赵老师又让二十四位学生逐一自我介绍,然后开始选举班长。
表演系每一个班级都有两名班长,男女生各一。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按考试成绩来排,艺考第一名的童星何曼青在二班,成绩第二的陆离自然成了一班男生班长的不二人选。
提起何曼青,陆离倒是想起了另一位明星考生——叶孟蝶恰好也在一班。此刻她正独自坐在人群边缘的台阶上,抱着手臂翘着二郎腿,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模样。
这样的态度可不是什么好事,十有八九是会被同学们孤立。
选完男女班长,赵老师开始吩咐接下来最重要的一件事——军训。明天早上七点,巴士准时出发,目标是门头沟大山里的军训基地,为期两周。
简短的班会结束了,饥肠辘辘的学生们立刻呼朋引伴,奔向学校食堂。
作为新上任的男生班长,陆离很快就和半个班级打成了一片。吃过早中饭,他带着大家去库房领来了军服鞋帽,一群人招摇地穿过学校,好像清晨的阳光那样引人瞩目。
将东西全都倒腾回寝室,大家又开始收拾整理军训的行装。香港来的白嘉恩最不在状况,他和马蒙两个人嘀嘀咕咕地,各自收拾了一个大箱子。陆离也不去泼他们的冷水,自己将东西打了一个小包,就招呼着大个子骆城一起到学校超市里去买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