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16日晚上十点,中影初试放榜。知道网络必然拥堵不堪,陆离干脆不去凑这个热闹。
第二天六点半,他起了个大早,收拾停当之后直奔学校而去。
七点左右,校门开启。操场空地上支起了几十米长的大白板,上头密密麻麻贴满了通过初试的名单。
陆离嘴上叼着肉包,不紧不慢地走马观花。表演系初试的四千多号人,已经初步淘汰了三千六百人。按照笔画顺序,他很快在余下的四百人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没有悬念,但他还是拿出手机,指着自己的名字发了一张自拍给母亲,然后快步走向体育馆,去办理复试手续。
与短平快的初试不同,中影复试的项目较多,还并入了面试内容,因此分为三次进行。
因为大多数考生昨晚已经完成了网络报名手续,留给陆离现场选择的机会不多。择日不如撞日,他想了想,果断将三场考试全都选在了最早的那一批。
根据他自选的时间,今天上午十点就是第一场考试。陆离早有准备,躲过人群到操场上热了热身、开了开嗓,自觉得差不多了就跑去教学楼前排队。
复试的场面比起初试显然冷清不少。但是到了这一关,参与竞争的大都并非等闲之辈。让陆离稍感意外的是,他竟然还撞见了一位“熟人”。
“熟人”名叫叶孟蝶,13岁时加入少女偶像团体出道,14岁爆红。16岁、也就是前年在某部电视剧里出演女三号,而凑巧,那部戏的男主角就是陆离。
男主与女三之间没有多少对手戏,大多数时候两人根本就在不同的进度小组。但是消息口口相传,很快大半个剧组都听说了“小歌星”没有天分、表情僵硬、入不了戏,而她的经纪人母亲还全程指手画脚,惹人讨厌。
最后的成片似乎也印证了众人的观点——尽管经过剪辑调整和后期配音修饰,但叶孟蝶的表现依旧乏善可陈。入组一个半月,戏份却被剪得只剩下42分钟,不可谓不悲惨。
打那之后,叶孟蝶再没涉足过影视作品,去年又宣布退出了少女组合。如今的她居然想着来考中影,陆离琢磨不透这其中的因果,也懒得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排了不多一会儿的队,就有考务过来将考生们带进表导小楼。
这次的考场位于二楼。候场时除了例行的卸妆之外,还多了一道脱掉鞋子和外套,测量身高体重的手续。
从体重计上下来的考生就一个个进了考场。今天的考试项目是声乐与形体,题目全由考生自选。说来倒也真是巧了,担任主考官的声乐教研室主任,正是十多年前陆离这个班的声乐课老师林干。
这场考试,陆离发挥得四平八稳。歌曲和一套武术动作早就反复训练得万无一失,音色音准、身体协调性和仪表神态等几处考点无一疏漏,考官也微微点头表示满意。
在他之后又过五个人就轮到了叶孟蝶。陆离本以为她必然会拿出以往的唱跳作品交差,毕竟那都是经过专业编舞、市场考验的成功之作。然而音乐响起,却分明是一首民族乐曲。而叶孟蝶的民族舞也跳得毫不含糊,一招一式、一颦一笑,还真看不出当年那个死板、木讷的影子。
看起来,这两年她倒也花了不少的心思。估计背后的关系也已经疏通打点过了,录取多半不是问题。
陆离感叹自己与这个小姑娘居然还有这样的缘分;又寻思有这样一个大明星同学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当年他们那一届虽然也有几个童星,但都不摆谱,私底下还都是接着地气儿的大学生模样。
事已至此,多想也没什么意义。考试结束,陆离比谁都走得勤快,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办。
复试既已开始,跌倒在初试的数万名考生以及他们的家长就开始了大撤离。这意味着,陆离终于能够搬出那座阴暗破旧的招待所,选择一家相对较为舒适清洁的经济型酒店了。
整理好行李,离开之前陆离最后一次站在阳台上远眺。对面的四合院儿里依旧亮着灯,也不知马蒙进了复试没有。如果能有那样一个同学,大学四年想必也不会太过无聊吧。
陆离正这样感叹着,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拿出来查看,原来是母亲收到了他通过复试的照片,开心地打电话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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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完了形体与声乐,接下来的就是整场复试的重中之重:台词与表演。
二月19日上午,陆离按时来到校内的集合地点。这里秩序井然,考生们列队整齐,等待着被考官传召。
然而陆离很快又感觉到了不寻常——台词表演考试前后总共四天,持续时长是形体声乐考试的两倍,这意味着每天来考试的人数应该只有前两天的一半。可眼前的校园里,却是人头攒动。
并不全都是考生,陆离很快就看出来了,更多的应该还是充当考务的在校学生。他们当然不可能是冲着考生来的。
根据陆离对于这座学校的了解,真相很可能只有一个——今天的考试,应该有明星考官出现。
会是谁呢?陆离并没有猜测的欲望。因为他很快就要亲眼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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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词与表演考试的过程比较复杂,具体如下:考生首先按照男女比例编成六人小组,一起进入考场。主考官指定文章选段,让每个人依次进行台词考核;等到全部考完之后,再从小组中选择一个代表,抽取小品表演的主题。
说来倒也是巧了,编组的时候陆离又遇上了马蒙。马蒙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脱线模样,粘着陆离,开玩笑要他这个“老司机”带着他一起上中影。
陆离想了想,居然也点头:“那待会儿表演小品,你得听我的。”
很快,六人小组就在考务带领下鱼贯入场。考场依旧是排练室,窗下坐着五位考官,上午九点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亮得略有些晃眼。
陆离想起明星考官的事儿,于是眯起眼睛仔细看,猛然就愣住了。
坐在主考官右边的居然是沈星择。
怎么会是他?
又怎么不可能是他。
一瞬间,陆离内心转了好几道弯,但很快又重新镇定下来,他甚至开始观察起眼前的人——
前几天在地下车库只是匆匆一瞥,现在看来沈星择是很明显地瘦了。脸部线条更加凌厉,眼眸愈发深邃,过去外放的光芒开始内敛,似乎已经完成了从青年到成熟男性的蜕变。
陆离蓦然回想起来:如果没有那场车祸,那么自己和他今年都已经三十岁了。
不再是娱乐圈里的新人,也不再冲动、不再莽撞、不再执着于得到或者失去。
三十而立,是该有所改变。
六人小组的台词考核进度很快,转眼就轮到了陆离。
他走上定位点,报出考号与姓名。不出所料,刚才还在执笔打分的沈星择忽然抬起头来,目光亮了一亮顿时又黯淡下去。
刚才还在夸你内敛,三十岁的大老爷们儿,怎么还是这么好懂。
陆离在心里笑笑,又想起仅仅几天之前,他和他还将同样的黄色玫瑰插在同一个花瓶里,而如今却是对面不识,如同陌路。
真是人生如戏。
台词考核所朗诵的内容,是考官们综合前几场考试的表现而定的。陆离初试时故意表现得比较含蓄,这一场分配给他的果然是测试爆发力的台词——这在很多人的眼里,的确比绕口令和不知所云的超现实主义剧本要容易多了。
等到整组人的台词全部考核完毕,排头女生上去抽了签,并大声宣读出了主题——「戏中戏」
考务立刻将小组成员们带去准备室,他们将会有十分钟的时间做准备。当然,十分钟显然不够,实际表演的时候,考生之间还会挤兑、抢戏,甚至拒绝配合,最终呈现的结果往往大打折扣。
准备室的大门一关,正式计时开始,六个考生立刻讨论起来。
“戏中戏,那就是一次要想两个故事的意思?而且还得套在一起?!”
“这也太难了吧?前几年哪儿有这样的。”
“听说今年换命题老师了,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虽然忧心忡忡,但很快就回到了正题上。有人提出将小品背景定为片场拍戏,有人同意有人反对;反对者又提出“警察假扮受害者,与电信诈骗犯斗智斗勇”的方案,举手表决同样没能超过半数。
一筹莫展了将近两分钟,一直没有开口的陆离觉得时机已经成熟:“我倒是有个折中的主意,就看大家想不想玩一把大的。”
“我听你的!”马蒙第一个表态,“这也没几分钟了,赶紧死马当活马医吧!”
“这不是死马和活马的区别。”陆离纠正他的话,“如果演好了,肯定能拿高分,甚至成为让考官们印象最深刻的小品。”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但我必须得到大家的高度配合。”
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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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考务将考生们带回考场。考官依旧正襟危坐,包括沈星择在内,全都面无表情。
依旧是排头的女生,上前汇报小品的题目为《十分钟》。主考官点头示意,表演开始。
小品的剧情其实并不复杂——一对遭遇电信诈骗的老夫妇,为给警察争取十分钟的时间,假装受骗上当,同犯罪分子演戏周旋,最终将诈骗犯一网打尽。
根据剧情,六个人分为两组。一组是老夫妇和伪装成银行大堂经理的警察,另一组是两个诈骗犯和一个负责抓捕的警察。陆离的角色正是最后这位警察。
故事刚开始的时候,一切看起来都中规中矩——老夫妇在大堂经理的引导下编造故事拖延骗子;两个诈骗犯轮番上阵,花言巧语;而陆离饰演的警察则步步进逼。
但是慢慢地,情况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首先是老夫妇两人起了内讧,台词越说越长,彼此之间的眼神也渐渐地开始有火药味。
“这组也是……又开始抢戏了。”
最右边两位考官交换了一个眼神,这种情况并不罕见。
见老夫妻唠叨个没完,“诈骗犯”也不甘示弱,不仅抬高了音调,甚至还为自己加戏,“怀疑起了”是否有警察的介入。
而马蒙与陆离饰演的两个警察,原本应该起到推动剧情的作品,如今却成了夹心饼干。马蒙好几次试图打断老夫妻的对话,无奈势单力薄,他的表情从无奈到懊恼迅速变化。陆离那边也不容乐观,他的表情分明在向考官坦白:眼前的一切,和排练时候说好的完全不一样!
排练室里的气氛尴尬起来,已经有考官面露不豫,在纸上刷刷地写下判词。只有主考官与沈星择还沉得住气,继续观察着考生们的表演。
终于轮到陆离演的警察去逮捕诈骗犯了,然而表演到这时,这场小品俨然已经成了一出荒诞剧——面对警察的喝阻,两个诈骗犯“夺路而逃”,在舞台里上蹿下跳,即便是虚拟的子弹也无法伤害他们分毫。而那边,老两口又蠢蠢欲动,仿佛随时都要上演一出心脏病发作的好戏。
场面已经彻底失控,各怀心事的六个人聚集在狭小的舞台上,风格迥异地张牙舞爪,反而形成了一种荒诞的效果。
“搞什么啊这是……”
坐在最右边的考官小声嘀咕着,扭头想要请示主考官,结束这场混乱。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陆离突然脱下外套,用力往地上一掷。
“够了!”
他快步走向最右边的这位年轻考官:“老师,请您评评理,他们都不按说好的来,这戏还怎么演?!”
年轻的考官还是头一遭遇到这种奇葩情况,他不由自主地直了直脊背,又看了一眼主考官。谁知包括沈星择在内的四位考官全都齐刷刷地看着他。
这就是准备看戏的意思了。
年轻的考官稍微酝酿一下,清了清嗓子。
“既然这场考得是多人小品,那人与人间的默契也是考核的一部分,你们再好好想想,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了。”
考场顿时鸦雀无声,六双眼睛齐刷刷地注视着考官,那眼神是紧张、是焦虑、是沮丧,很复杂,谁都说不清楚。
“好好想想,错在哪里……”陆离低声重复着年轻考官的话。
“错在哪里……”像是得到了某种暗示,突然间,其他五个学生也异口同声地重复起了这句话,然后或坐或立,全部定格下来。
“……”
这下连这位考官都觉出不对劲了,他的目光迅速落回到陆离身上。
只见陆离上前两步,走到舞台中央。
“十分钟很长,能够让两个老人协助警方破获一起罪案;而十分钟又很短,甚至来不及让六个考生排好一出小品。究竟哪一个十分钟才是真实,哪一个才是虚构的?谢谢老师,这就是我们的小品——《十分钟》”
话音落下,六个人同时鞠躬。年轻的考官一时不知应该做何表情,只能一手捂着脸,以掩饰尴尬。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考场里一片寂静。考生们鞠完了躬,也不敢擅自离场。陆离倒是已经无事一身轻,干脆放肆大胆地打量着沈星择,看着他低头刷刷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最后还是主考官冲着他们微微一笑。
“很明显,你们六个人的默契只需要十分钟。现在轮到我们五个人达成默契了。谢谢,你们可以离场了。”
他话语之中的鼓励意味明显,考生们顿时喜形于色,又此起彼伏地鞠了几个躬,然后一起走出了考场。
距离下一批考生入场还有十分钟,现在是考官们讨论评议的时间。
主考官喝了一口茶:“都来说说吧,这批孩子怎么样。”
“这不是在表演,而是在愚弄考官。”自认被愚弄的那位首先发话,“这是典型的投机取巧,耍小聪明!”
“我倒觉得不错。”坐在主考官右边的老师看着自己写在纸上的记录,“仔细想想,他们一开始就给出了暗示,《十分钟》正好也是排演这出小品的时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构思出这样的双层结构,对于高中生而言,已经算不错的了。”
“我倒是同意李老师的观点,这组学生确实有点耍小聪明。”第三位考官也发话了,“他们利用了小品的‘戏中戏’设置,将表演过程有可能产生的抢戏、浮夸和虚假都归结为演出效果,这一手很狡猾。但这却也说明了他们知道自己的软肋。能想出这一手,我个人还是认可的。”
主考官点点头,缓缓在纸上记录,然后又瞥了眼一直沉默着的沈星择。
“星择,请你回来可不是让你坐着发呆的,什么想法,说说看。”
雕像般的沈星择这才动了一动。
“如果演员可以影响到观众,如果他能使观众相信情感和交流的真实,那就意味着,创作目的达到了。①”
“嗯。”主考官点了点头,“那么对于几个考生的具体表现,各位有什么想要点评的?”
“整体的表演还是略过浮夸,其实看到他们吵成一团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是不是有意为之的了。”
“两个诈骗犯过于脸谱化,虽然台词不少,但表情和肢体都不够丰富。”
“演老太太的女孩子倒还不错,是个小青衣。”
“刚才那个考生把衣服一脱一摔,还真有点把我给惊着了。”
“喔,就是那个叫陆离的对吧,刚才台词也念得不错。”
虽然没有挑明,但一提到这个名字,还是有人下意识的将目光转向了沈星择。
像是感受到了视线的重量,沈星择垂眸沉默片刻,然后说出了一句话。
“别的考生表演的,是小品本身;而我觉得,这个人却把整场考核都当成了表演的一部分。”
此话一出,几位考官各自若有所思,而主考官则点了点头。
“我想大致的情况已经比较清楚了。现在是时候请下一组考生入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