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利波
观察到的食谱:主要是马西欧虫,在树干上的墨多纳藤中的有光泽的蠕虫。有时看到他们在咀嚼卡皮姆草的叶片。有时——偶然地?——他们把墨多纳藤的叶子和马西欧虫一起吃下去。
我们从未看到他们吃别的东西。诺婉华分析了所有这三种食物——马西欧虫,卡皮姆叶和墨多纳叶——而结果是令人惊讶的。要么匹克尼诺人不需要许多不同的蛋白质,要么他们始终处于饥饿之中。他们的食谱缺乏多种痕量元素。而且钙的摄入量是如此之低,以至我们怀疑他们的骨头利用钙的方式是否和我们一样。
以下纯属推测:由于我们不能取组织样品,我们在猪族的解剖学和生理学上仅有的知识就是我们从自己拍下的那个被活剖了的叫‘根者’的猪族的尸体照片上能推出的那些。不过还是有一些明显不同寻常的现象。猪族的舌头如此惊人地灵巧,以至于他们能发出我们发出的任何声音,以及很多我们发不出的音,它一定是为某个特定目的进化出来的。或许,是为了探查树干里或地面上巢穴中的昆虫。不管是否猪族远古的某个祖先曾这样作过,他们现在肯定是不这么干了。还有令他们得以只用腿就能攀缘树木的脚上和膝盖内侧的角质垫。这个是为什么进化出来?为了逃避掠食者?路西塔尼亚上没有大到足以伤害他们的掠食者。为了在找树干里的昆虫时攀附在树上?那跟他们舌头的特点一致,可是昆虫在哪?仅有的昆虫是吮蝇和类虱,但它们不钻进树干,而且猪族根本不吃它们。马西欧虫的个头不小,在树干表面生活,只要拉倒墨多纳藤就能收集到;他们真的是完全不必爬树。
利波的推测:舌头和爬树的行为是在一个不同的环境中进化出来的,该环境对应着一个丰富的多的食谱,其中包括昆虫。但是某种东西——一个冰期?迁移?一种疾病?——引起了环境的改变。树干上的虫子没有了,等等。或许所有大型掠夺者就在这时被消灭了。这能解释为什么路西塔尼亚上的物种如此的少,尽管环境十分适宜生命。大灾变可能发生在不久前——50万年前?——以至于进化还没有机会来分化出大量新物种。
这是一个诱人的假设,因为目前的环境完全没有猪族得以进化的明显因素。他们没有竞争者。他们在生态学上占据的位置可以由地鼠来填充。为什么智能会成为一个适应性策略(注:adapttraitor,有利于物种生存的演化策略。按照生物演化论,重大的生物演化应当符合一个这样的策略。)?但是创造一个大灾变来解释猪族为什么有如此恼人的一种缺乏营养成份的食谱多半是过火了。奥卡姆的剃刀(注: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即在两种或多种学说均符合实际时采取更简单的一种。现代科学理论普遍遵循的原则之一。由提出者神学家、哲学家奥卡姆而得名。)会剃掉这种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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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oFigueiraAlvarez,工作笔记,星纪1948年4月14日,于身后发表于路西塔尼亚分离的哲学根源,2010-33-4-1090:40
波斯奎娜市长到达异学家工作站之后,事情就脱离了利波和诺婉华的控制。波斯奎娜惯于发号施令,她的态度没给抗议,甚至也没给思考留下多少空间。“你等在这,”她刚一掌握住现状,就对利波说,“我接到你的电话后立即派法官去通知你的母亲了。”
“我们必须把他的身体弄进来,”利波说。
“我还打了电话叫一些居住在附近的男人们来帮忙,”她说,“佩雷格里诺主教正在教堂墓地中为他准备一块地方。”
“我希望在现场,”利波坚持道。
“你知道的,利波,我们必须照照片,详细地。”
“是我告诉你我们为了给星河委员会的报告书,必须那样做的。”
“但是你不应该在那里,利波。”波斯奎娜的语气是命令式的,“此外,我们得有你的报告书。我们必须尽可能快地通知星河。你准备好了现在就写,趁着在你脑子里还记忆犹新吗?”
她是对的,当然。只有利波和诺婉华能写出第一手的报告,而且他们写得越快越好。“我能,”利波答道。
“而你,诺婉华,写你的。分开写你们的报告,不要商量。大百世界正在等着呢。”
计算机已在时刻待命,他们的报告在写的同时就通过安塞波发出,错误和更正,全部的内容。在整个大百世界里所有与异族学密切相关的人们在利波和诺婉华键入的同时就读到了报告的每个词。另外很多人接到了计算机撰写的关于事件的即时摘要。二十二光年之外,安德鲁·维金得知了异族学家Jo?oFigueiraAlvarez,”皮波”,已经被猪族谋杀,而他告知他的学生此事甚至还在男人们把皮波的身体带过大门弄回神迹镇之前。
做完了他的报告后,利波立刻被头面人物们包围起来。诺婉华带着不断增长的怒火看着路西塔尼亚的头头们无能的表演,他们只是在增加利波的痛苦。佩雷格里诺主教是最糟的;他的安慰话主要是告诉利波,猪族十有八九实际上是动物,没有灵魂,所以他的父亲是被野兽撕裂,而不是被谋杀。诺婉华几乎要对他大叫,那岂非意味着皮波一生的工作仅仅是研究一些畜生?并且他不是死于谋杀,而是上帝的一个作为?只是为了利波的缘故,她才按捺住自己;他在主教面前坐着,唯唯称是,最后得以摆脱了对方,比诺婉华用争论所能做到的快得多地。
修会的克里斯蒂女士则有帮助些,她问了一些关于当天发生的事件的聪明的问题,让利波和诺婉华在回答时处于不带感情地分析的状况。然而诺婉华很快停止回答问题。大多数的人们正在问猪族为什么做出这样一件事;而克里斯蒂女士则是问皮波最近做了什么可能引起他被害的事。诺婉华知道得很清楚皮波做了什么——他告诉了猪族他从诺婉华的模拟中发现的秘密。但是她不提这个,而利波看起来已经忘记她几个小时以前在他们出发寻找皮波前匆匆忙忙告诉他的事情了。他对那个模拟甚至一眼都没瞥。诺婉华对此感到满意;她最大的担心就是他会记起这事来。
克里斯蒂女士的盘问在市长跟几个帮忙收尸的男人一起回来时被打断了。尽管穿着塑料雨衣,他们身上还是湿透了,而且溅上了泥浆;老天保佑,血迹一定是被雨水全冲洗掉了。他们向利波的点头近于鞠躬,看起来全都带着几分歉意甚至是崇敬。在诺婉华看来,他们的尊敬并不只是人们通常对于死亡触及到其身边的人们所表现出的谨慎之态。
一个男人对利波说,“你现在是异学家了,是不是?”答案就在于此了,在这个句子当中。异学家在神迹镇没有官方的权威,但是他有声望——他的工作是这殖民地存在的全部意义所在,不是吗?
利波不再是一个男孩了;他有要做的决定,他有声望,他已从这殖民地生活的边缘移到了它的正中央。
诺婉华感觉她的生活脱轨了。事情不该是这样的。我应该在这里继续待几年,向皮波学习,还有利波作我的同学;那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自从她是殖民地的异种生物学家以后,她就得到了一个被尊敬的成年人的地位。她不是嫉妒利波,她仅仅是想要再跟他一起做一阵子孩子。实际上,是想要永远。
但是利波不再会是她的同学,也不可能再是她任何意义上的同伴。她突然清楚地看出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在关注利波,关注着他说什么,他感觉如何,他现在计划做什么。“我们不会去伤害猪族,”他说,“甚至也不要管它们叫凶手。我们不知道父亲做了什么激怒了他们,我以后将试着去了解这点;现在重要的是他们所做的事情在他们看来毫无疑问是正确的。我们是这儿的外来者,我们一定是违犯了某些——禁忌,某些法律——但是父亲时刻准备着,他总是认为它是一种有可能发生的事。告诉他们他死得光荣,就像军人死于战场,水手与船偕亡,他死于他的工作中。”
啊,利波,你这沉默的男孩,当你不能再仅仅做一个男孩时你是如此的富于雄辩。诺婉华感到她的悲伤又再加倍了。她不得不让视线远离利波,看别的哪儿都好——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了这房间里仅有的另一个没在看利波的人的眼睛上。这个男人很高,但是很年轻——比她还年轻,她知道,因为她认识他:他曾经是比她低一级的班里的学生。她曾经去找过克里斯蒂女士一次,为了给他辩护。马考斯·里贝拉,那是他的名字,但是他们总是叫他“马考”,因为他个头很大。又大又蠢,他们说,有时还直接叫他“考”,那是狗的一种粗俗叫法。她在他的眼中看到过阴郁的忿怒,有一次还看到他忍无可忍地大叫着,猛冲出去把一个折磨他的人打倒在地。他打得那人肩膀上打了一年多的石膏。
当然,他们指控马考在没有被触怒的情况下就那么干——那是每个年龄的加害者的共同做法,把过失放到受害人头上,尤其当他还击了的时候。但是诺婉华不属于那群孩子——她跟马考同样是孤立的,虽然不是那么无助——因此她没有任何义务不说出真相。这是她为成为猪族的言说人的训练的一部份,她想。马考本人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她从未认为这事对他可能是重要的,或是他可能会把她当成在他和其它孩子们的持久战中曾站在他一边的人而记住。自她成为异种生物学家以后再也没有看到或想到过他。
现在他在这里,身上沾着皮波的死亡现场的泥,头发被雨水粘在一起,面颊和耳朵上满是汗水,他的脸看上去就比平常更焦虑,更像野兽。还有,他正在看什么?他的眼睛只看着她,甚至在她直盯着他看时也一样。你为什么看我?她默默地问。因为我饿,他的动物似的眼睛说。但,不,不,那是她的恐惧,她对凶狠的猪族的看法。马考对我什么也不是,而且无论他怎么想,我对他也什么都不是。
而后她脑子里灵光一闪,仅仅一下子。她为马考辩护的事件在他的意味和对于她是完全不同的;差别如此之大以至可以说不是同一个事件。她的思维把这个同猪族杀害皮波的事联系起来,而这看起来很重要,似乎马上就可以解释已经发生的事;但随后,主教领着男人们再离开到墓地去时,这念头在忙乱的交谈和活动中溜得无影无踪。这里的葬礼不用棺材,因为猪族的缘故在这里伐木是被禁止的。所以皮波的身体要立刻下葬,尽管墓前的葬礼最快也要在明天,或许更迟;会有很多人要来参加异学家的安魂弥撒。马考和其它男人们走入风雨中,留下诺婉华和利波来对付所有那些认为皮波的身后事里有他们要做的紧急事务的人们。自以为重要的陌生人们晃进荡出,作着诺婉华不了解而利波似乎漠不关心的种种决定。
最后是法官站到利波身旁,把手放在男孩的肩膀上。“当然,你要在我们家过夜了,”法官说。“至少今晚。”
为什么在你的屋子里,法官?诺婉华想。你对我们什么也不是,我们从没有到你面前打过任何官司,你凭什么来做此决定?难道皮波的死亡意味着我们突然成了不能决定任何事的小孩子?
“我将和我的母亲待在一起,”利波说。法官惊讶地看着他——孩子居然会反抗他的意愿的事实像是完全地是在他的经验之外。当然,诺婉华知道其实并非如此。他的比诺婉华还小好几岁的女儿克里欧帕蒂,以过于努力的工作赚得了她的绰号,布鲁欣阿——小巫婆。这样子他怎么会不知道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思想,而且反感被使唤?
但他的惊讶并非因为诺婉华所想的原因。“我以为你知道你母亲要在我家待上一段呢,”法官说,“这些事情,当然地,让她情绪低落,她不该再被迫想着家务,或是呆在一栋会令她想起那个不在了的人的房子里。她在我们那儿,还有你的兄弟姊妹们;他们需要你。当然,你的长兄乔现在陪着他们,但是他如今有个妻子和自己的孩子,因此你就是能留下来被依赖的那一个了。”
利波沉重地点头。法官不是要把他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他是请求利波成为一个保护者。
法官转向诺婉华。“我认为你该回家了。”他说。
这时她才意识到他的邀请并没有包括她。为什么要包括呢?皮波不是她的父亲。她仅仅是一个发现尸体时偶然跟利波在一起的朋友。她能体会到什么悲恸?
家!如果这儿不是,还有哪儿是家?是否意味着她该回到那个生物学家工作站,那里她的床除了在实验工作间歇里的小憩已经一年多没有用过?那儿有被当作过她的家吗?她离开了它因为空着,没有她的父母,那里是如此使人痛苦;现在异学家工作站也是空的了:皮波死了而利波成为了成人,负有的责任会使他远离她。这个地方不是家,但是任何其他的地方也不是。
法官引着利波走了。他的母亲,康赛考在法官的家里等着他。诺婉华对这个女人几乎一无所知,除了她是路西塔尼亚的档案管理员之外。诺婉华从未在皮波的妻子或其他孩子们身上花费过时间,她甚至不关心他们是否存在;只有这里的工作,这里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当利波走向门口时他看起来好像在变小,被风吹起,高高飞向远方,仿佛一只风筝消失天际;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现在她感到了失去皮波的重量。在那山坡上被切碎的尸体不是他的死亡,仅仅是他的死亡的片断。真正的死亡是她的生活中的空洞。皮波曾经是暴风雨中的一块岩石,如此地牢固而又强大,以至于,躲在他的庇荫下的她和利波,甚至不知道暴风雨的存在。现在他走了,而暴风雨抓住了他们,将要随心所欲地把他们卷走。皮波,她默默地大叫。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们!但是,当然,他离去了,对她的祈祷就像她父母当初一样充耳不闻。
异学家工作站里仍然一片忙碌;波斯奎娜市长本人正在用一个终端机把皮波的所有数据用安塞波送到大百世界去,那里的专家们正在拼命试图解释皮波的死亡。
但是诺婉华知道他死亡的关键不是在皮波的文件里。是她的数据,不知怎么地,害死了他。它还在在她的终端机的上面空中,那猪族细胞核里的基因分子的全息图。她不想要利波研究它,但是现在她看了又看,试着找出皮波已经看到的东西,试着了解在那图像里有什么使得他要急急忙忙地到猪族,说出或做出某件导致他们杀害了他的事情。她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些猪族们宁可杀人也要保住的秘密,但那是什么?
她越研究那全息图,她明白的东西就越少,一会儿之后她根本就看不见它们了,只剩下透过她默默哭泣时流下的泪滴看到的一些模糊影像。她杀了他,因为在甚至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她找到了匹克尼诺人的秘密。如果我从没有到这儿来,如果我从没有梦想成为猪族的故事的言说人,你还会活着,皮波;利波他会有父亲,快乐地生活;这个地方仍然会是家。我随身带着死亡的种子,而在我为爱徘徊太久的地方,它们就被种下。我的父母死了所以其他人可以活着;现在我活着,所以其他人必定会死。
只有市长注意到了她短而急促的呼吸,并且,意识到这个少女也受到了打击而处于悲伤中,唐突地同情起她来。波斯奎娜让其他人继续安塞波报告,领着诺婉华离开了异学家工作站。
“对不起,孩子,”市长说,“我知道你时常来这里,我早该猜到他对你就像父亲一样,我们却把你当一个旁观者来对待,我真是太不应该太不公平了。跟我回家去——”
“不,”诺婉华说。走到外面冰冷、潮湿的夜晚的空气中减轻了她的悲恸;她的头脑恢复了一点清明。“不,我想独自呆着,求你了。”“哪儿?”“在我自己的工作站。”
“在这样的夜晚,你不该独自一人。”波斯奎娜说。
但是诺婉华无法忍受包容,仁慈,无法忍受人们试图抚慰她。我杀了他,你不明白吗?我不该得到抚慰。我想要受苦,无论会多么地痛。那是我的忏悔,我的补偿,还有,如果可能的话,我的赎罪;不然,我要如何洗去我手上的血迹?
可她无力抵抗,连争辩也做不到。市长的汽车在草绿色的道路上飞驰了十来分钟。
“这是我家,”市长说。“我没有与你年龄相当的孩子,但是你会住得舒服的,我想。不要烦恼,没有人会搅扰你,但是孤独是不好的。”
“我宁愿孤独。”诺婉华试图使她的声音听起来有力,但是它是微弱无力的。
“请进,”波斯奎娜说。“你看起来身体不舒服。”
我唯愿如此。她没有食欲,尽管波斯奎娜的丈夫给她们俩每人准备了一份义诺咖啡。夜已深,还有几个小时就要破晓;她任由他们把她弄到床上。然后,当屋里安静下来以后,她起来,穿上衣服,走到楼下市长的家庭终端前。在那里她指令计算机取消仍在异学家工作站里的终端机上方的显示。尽管她不能够译解皮波在那里面发现的秘密,但其他人可能会,而她的良心再也受不了再有人死亡了。
然后她离开了房子,穿过中心区,绕过河湾,穿过岸区,到了生物学工作站。她的家。
占四分之一面积的生活区内没有供暖,很冷——她太久没有在那里睡了,久得在她的床单上有厚厚的灰尘。但是当然,实验室是温暖的,经常使用的——她与皮波和利波的关系从没有损害到她的工作。要是有的话就好了。
她干得井井有条。每一个样品,每一块玻片,每份培养物,她在作出导致皮波之死的发现时用过的所有物品——她把它们丢出去,洗干净每样东西,不留下她的工作的任何痕迹。她不只是想要它消失,她想要它已经被破坏的痕迹也消失。
然后她转向她的终端机。她也会毁掉她在这个领域的所有工作记录,她父母的所有引导她作出自己发现的工作记录。它们要消失了。即便它曾经是她生活的焦点,即使它多年来就是她本身,她会令它被消灭,就像她自己应得的那样,被处罚,被破坏,被抹去。
计算机制止了她。“异种生物学研究方面的工作笔记不可以抹掉,”它报告道。她本来也下不了手。她从她的父母那里,从她像神圣的经文般研究过,作为她自己的路标的他们的文件那里学到这一点:任何东西都不应被抹消,任何东西也不应被遗忘。知识的神圣性被铭刻于她的灵魂,比任何的教义问答都更深。她陷入了一个悖论:知识杀死了皮波;而消除那些知识会再一次杀死她的父母,抹杀掉他们留给她的东西。不可以保留它,也不能破坏它。两边都是高墙,高得无法逾越,慢慢地向内挤压,把她压得粉碎。
诺婉华做了她唯一可以做的事:给那些文件加上所有她知道的保护和屏障。只要她活着,除了她没人会看到它们。只有当她死的时候继任的异种生物学家可以看到她藏在那里的东西。有一个例外——她婚后,她的丈夫如果证明他有必要知道的话也会有权限观看。好吧,她不会结婚的。这很简单。她看见了她面前的未来,萧瑟得无法忍受而又不可避免。她不敢去死,却又度日维艰,不能结婚,甚至不能想她自己的工作主题,以免她发现那个致命的秘密后不当心泄漏出去;永远孤独,永远负罪,永远内疚,渴想着安息却又被禁止去得到它。不过,她还有这点可自我安慰:没有别的人会因为她而死。她不会要比现在忍受更多的歉疚。
在这个冷酷,令人绝望的时刻,她记起了虫后和霸主,记起了逝者言说人。尽管那个最初的作者,最初的言说人肯定已进了坟墓好几千年了,在很多世界里还有其它的言说人们,作为牧师服务于不信仰任何神祗而又仍然坚信人类生命的价值的人们。言说人们的任务是发现人们行为的真实的原因和动力,而且在他们身后宣讲他们生命的真相。在这个巴西人的殖民地里,有的是神父而不是言说人,但是神父没有给她任何安慰;她会让一位言说人来这儿。
她以前没有想到这点,但是她一直都计划在这样做,从她第一次读到虫后和霸主就被迷住时开始。她甚至研究过这事,所以她知道那条法律。这是一个天主教特许殖民地,但是星河法典允许任何公民要求一位属于任何信仰的牧师来到,而逝者言说人也被视为牧师。她可以呼叫,而且如果一位言说人选择前来,殖民地不可以拒绝他的进入。
也许没有言说人会乐意来的。也许没有哪一个近得足以在她有生之年来到。但是还是有机会,可能有一位够近,可能某个时侯——从现在起二十,三十,四十年之后——他会从太空港走来,开始揭示皮波的生活和死亡的真相。然后,或者当他发现了真相,并且以虫后和霸主里那种她喜爱的清晰声音说出来的时候,那也许会把她从焚烧她心底的自责中解放。
她的呼叫输进了计算机;它会通过安塞波通知在最近的几个世界里的言说人们。来吧,她无声地对那未知的倾听呼吁之人说。即使你不得不对每个人揭示我的罪行的真相。即便如此,来吧。
醒来时,她感到背部下方隐隐作痛,面颊沉重。她的脸压在终端机的平顶上,机器自动关机了以避免她被激光伤害。但是唤醒她的不是疼痛。是她的肩上温暖的感触。有一会儿她以为那是已经应她的呼叫而来的逝者言说人的触摸。
“诺婉华,”他低声说。不是FalantepelosMuertos,(注:葡萄牙语的逝者言说人)而是别人。一个她以为已在昨晚的风暴中失去的人。
“利波。”她喃喃着。然后她开始起身。动作太快了——她的背部痉挛,头晕目眩。她轻轻叫了一声;他的手扶着了她的肩免得她跌下去。
“你还好吧?”
她感到了他的气息,像可爱的花园中的微风一样,然后她感到了安全,觉得到了家。“你找我。”
“诺婉华,我尽可能快地过来了。母亲终于睡熟了。皮平奥,我哥哥,现在和她在一起,法官控制着事态。我——”
“你该知道我可以照顾我自己的,”她说。
片刻的沉默,然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恼怒的,恼怒,无助又疲惫,疲惫得如星辰的衰老,寂灭,和死亡。“上帝作证,伊万诺娃,我不是来照顾你的。”
她里面有什么关上了;她没注意到她在期盼什么,直到她失去了它。
“你告诉过我父亲在你的一个模拟里发现了什么东西。他希望我能够自己找出它来。我以为你把那模拟留在终端机上了,但是当我回站的时候,它被关掉了。”
“是吗?”
“你知道的,诺娃,除了你没人可以关闭程序。我必须看看它。”
“为什么?”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知道你很困,诺婉华,但是你一定明白,无论父亲在你的模拟中发现的是什么,那就是猪族杀死他的原因。”
她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他以前看到过她这种冷酷坚决的表情。
“你为什么不给我看?现在我是异学家,我有权知道。”
“你有权看你父亲的所有文件和记录。你有权看到任何我公布出来的东西。”
“那就公布它。”
再一次,她沉默不语。
“如果我们不知道父亲那时发现了猪族的什么东西,我们如何能了解猪族?”她不回答。“你对大百世界有责任,为了我们能了解还生存的唯一异星种族。你怎么能坐在那儿——怎么,你想要自个找出它来吗?你想要作第一人吗?很好,作第一人吧,我将把你的名字署在首位,伊万诺娃·桑塔·卡塔莉娜·范·荷赛——”
“我不在乎我的署名。”
“这套把戏,我也能玩。你没有我知道的东西,也一样不能理解它——我也将把我的文件向你保密!”
“我不在乎你的文件。”
这对他太过分了。“那你到底在乎什么?你究竟是要对我什么样?”他抓住她的肩膀,把她从椅子上拎了起来,前后晃动她,冲着她的脸尖叫。“他们在外面杀死的是我的父亲,而你有他们为什么杀他的答案,你知道那模拟是什么样的!现在告诉我,给我看!”
“决不。”她轻声说。
他的脸被巨大的痛苦扭曲了。“为什么不!”他叫道。
“因为我不想要你死。”
她看到他的眼中显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是的,正是如此,利波,这是因为我爱你,因为如果你知道了那秘密,猪族将会把你也杀了。我不在乎科学,我不在乎大百世界或是人类和外星种族间的关系,我对任何事都毫不在乎,只要你活着。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滚过他的脸颊。“我想去死,”他说。
“你安慰其他所有人,”她低声说,“谁来安慰你?”
“你必须告诉我好让我死。”
突然地他的手没再往上提着她了;现在他趴在她身上,是她在支持着他。
“你累了,”她轻语,“但你可以休憩。”
“我不想要休息,”他嘟囔着。但他还是任她拥着他,让她把他从终端前拖走。
她带他到她的卧室,翻过床单,无视飞扬的灰尘。“到这来,你累了,到这来,休息吧。那是你来我这里的原因,利波。为了安宁,为了慰籍。”他用手盖住脸,前后摇晃着脑袋;一个男孩在为他的父亲哭喊,为了一切的完结在哭喊,就像她曾经的哭喊。她脱掉他的长靴,拉下他的长裤,把手放到他的衬衫下面再把它拽过他的胳膊,从头上脱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停下他的啜泣并抬起他的双臂让她拿走他的衬衫。
她把他的衣服放在一张椅子上,然后屈身在他上方,把床单拉到他的身上。但他捉住了她的手腕,祈求式地望着她,眼中噙着泪滴。“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他轻声说。他的声音里满是无助。“跟我在一起。”
于是她由着他把她拉到床上,在那里紧紧地贴着她,直到几分钟后睡眠令他的双臂松开。但是,她没有入睡。她冰冷的手温柔地滑过他的肌肤——他的肩头,他的胸口,他的腰。“哦,利波,他们带走你的时候,我以为我已经失去你了,我以为我已经象失去皮波一样失去了你。”他没有听到她的呢喃。“但你还是会象这样回到我身边。”她或许已被逐出乐园,为了她象夏娃一样无心犯下的原罪。但是,她也和夏娃一样可以忍受它,因为她还拥有利波,她的亚当。
拥有他?拥有他?她的手在他的****的肌肤上颤抖。她永远无法拥有他。婚姻是她和利波可以长久的在一起的唯一办法——在任何殖民地世界里相关法规都是严格的,在天主教特区中甚至完全是呆板的了。今晚她可以确信他会想要与她结婚,当时机到来时。但是利波正是那个她绝不可以与之成婚的人。
因为那样他会,自动地,拥有访问计算机上他能证明他有必要看到的她的任何文件的权限——那一定包括她所有的工作记录,无论她把它们隐藏得多好。星河法典如此断言:已婚的人们在法律的角度看来几乎是同一个个体。
她永远不能让他研究那些文件,否则他会发现他的父亲知道了什么,而后她将会在山坡上找到他的身体,他在猪族的酷刑下的痛苦将会成为她生命中每夜里的梦魇。对皮波之死的愧疚不是就已经超过她忍受的限度了吗?与他结婚就会杀死他。而不与他结婚他就会像是杀死她自己,没有利波,她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
我是多么地聪明啊。我找到了这样一条地狱之路,永远无法回头。
她把脸埋在利波的肩上,泪水淌下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