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皎洁, 长风当空。
碍于卫如流的伤势,众人没有走得太快,足足大半个时辰后, 周围的景色才渐渐出现了几分变化。
前面是片早已干涸枯竭的池塘, 乱石嶙峋。
再前行片刻, 一片萧索竹林映入众人眼里。
慕秋提着灯笼打量前方, 难掩心头雀跃。
但欢喜过后, 又有一股失重般的茫然笼罩在她周身。
为了这样东西,堂兄决然赴死,大伯父下落不明,她和卫如流遭遇刺杀, 还有无数的人因此事深陷漩涡……如今, 他们终于快要找到它了。
卫如流吃过亏, 到了竹林, 不急着寻找那件东西, 而是先安排好布防。
确定周遭没有任何危险,他才重新走回慕秋身边。
看清慕秋脸上的神情, 卫如流隐隐猜到她此刻的心情,没有说什么,安静站在她身侧,等着她重新恢复平静。
慕秋闭了闭眼,复又重新睁开,神情坚定下来。也许在得到这件东西后,她会遇到和堂兄、大伯父一样的困境, 但正因敌人如此畏惧,她才更要去寻找并且保护这件东西。
慕秋问卫如流:“这里这么大,我们要怎么找到它?”
卫如流心中已有斟酌:“线索应该还在那幅画卷上。”
“画上的太阳?”
“是。”
如果只是把线索引到这片竹林, 那只需要画一片竹林题一句诗就好。
但慕大老爷偏偏还画了个高挂苍穹之上的骄阳。
它定能指明东西的具体藏身地点。
慕秋展开画卷,与卫如流凑近细看。
慕秋思索:“太阳的位置在画上是固定的,这会不会对应现实中太阳的位置。”
卫如流说:“按照画上太阳的位置,应是卯时左右。”
慕秋眼眸微亮:“那也就是说,等卯时一到,太阳照在竹林时,会告诉我们东西的具体位置。”
两人正说着话,那边,在附近巡视的侍卫匆匆跑了回来,禀报道:“大人,我们发现一座新坟。看泥土翻新程度,这座新坟是在这两个月里出现的。”
“我们去看看吧。”慕秋说,“反正距离卯时还早。”
原本卫如流还想着把坟挖开,撬棺验尸体的身份。他们此行本来就带了铁锹,挖坟工具是现成的。
不过坟还没开挖,下属先找到了一块被随意丢弃的木牌。
木牌上刻着的那行字,直接表明埋在坟里那个人的身份。
【罪臣杨恪之墓】
罪臣杨恪,正是逃亡多时的前任扬州知府。
慕秋有些意外,但很快她又想通,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各方势力都在寻找杨恪,他能逃亡一时,又怎么可能真的能逃出扬州。大伯父拿到了卫如流给的线索,一路追查,抓到他也不奇怪。
卫如流盯着木牌看了几眼,突然又吩咐下属:“继续挖坟,我要开棺验尸。”
他转眸,向慕秋解释:“你大伯留给我们的东西,应该就是从杨恪嘴里严刑逼供出来的。”
稍等片刻,坟包已被挖平。
等到棺材被抬上来,卫如流示意开棺。
棺材里的人死了有两个月,尸体又没有经过处理,棺材打开时,一股浓重的尸臭逸散。
卫如流面不改色。
粉尘散去,里面的尸体清晰映入卫如流眼里。
确实是杨恪。
裸露在外的皮肤还能看见被严刑拷打过的痕迹。
刑狱司和大理寺互为同行,刑狱司的人仔细检查过尸体后,确认道:“这确实是大理寺常用的审讯手段。死者最后是生生受刑痛苦而死。”
卫如流冷笑。
这个死法,不错。
站在旁边的奚飞白听到这句话,眼泪瞬间汹涌,带着大仇得报的畅快。
现在才是寅时,距离卯时还有一个时辰。虽然闻了一会儿,确实是习惯了尸臭的味道,但没有谁会想不开继续待在这里,慕秋和卫如流退回竹林附近,等待卯时到来。
慕秋席地而坐,还拉着卫如流一并坐下歇息:“不要逞能。”
卫如流没有拒绝,接过慕秋递来的竹筒,喝了些装在里面的水润喉。
腰侧隐隐生疼,应该是刚结痂的伤口被撕裂开了,好在没有流出血,免去重新包扎的折腾。
夜色渐浓,慕秋悄悄打了个哈欠。
卫如流注意到了:“困了?”
慕秋努力睁着眼:“没有。”
卫如流以牙还牙:“不要逞能。”
慕秋微微一愣,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了好一会儿,慕秋说:“现在笑精神了。”
其实主要是有人聊天打发时间,这肯定比干坐着不容易犯困得多。
卫如流命人生了火堆烤火。
他不知从哪儿还翻出来两个土豆,将它们丢进火堆里。
慕秋双手抱膝,头枕在膝上,忍不住偏着头瞅他。
“饿了。”卫如流平淡道。
慕秋眼眸微弯。
“睡吧。”卫如流解开外袍递给她。
火光明亮,慕秋披着他给的外袍,昏昏欲睡。
等她再次睁眼时,天边恰是翻起一线鱼肚白,浅阳从东边照耀,火堆已熄灭,唯有灰烬留有丝丝余温,而卫如流还坐在她身边,仿佛连姿势都未曾变过。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她醒了。
用木棍撬开灰堆,从里面扒出两个温热的土豆,卫如流用帕子裹了一个递给她,又给她递了个装满水的竹筒:“时辰快到了,吃点东西。”
慕秋喝了口水,才发现里面的水居然还是温的。
在这种天气,喝温水可比喝冷水舒适多了。
用竹筒里剩余的水净了手和脸,慕秋担心会误了时辰,吃得极快:“我们走吧。”
太阳出来得很快。
慕秋醒来时,它才冒了一线鱼肚白,此时林间已经微微敞亮。
稀疏竹林的影子被太阳拉得格外细长,乍一看去,像是座尖锐的山。
山尖指向干枯的池塘,久久停在池塘边某块巨石上。
卫如流命人前去查看。
很快,下属在巨石底下杂草横生处,摸到了特制的机关匣子。
画卷的卷轴里藏有一根造型诡异的铁丝,之前卫如流就说那是机关匣子的钥匙。如今,他们果然找到了一个机关匣子。
慕秋屏息,将铁丝慢慢插进匣子里。
轻轻一旋,匣子没有受到任何阻力地打开了。
慕秋颤抖着手,慢慢伸向染了浮土的匣子。
卫如流没有催促,安静等她打开盖子。
匣子约有一个成年男子的怀抱那么大,里面几乎装满了东西。
东西琳琅满目,既有书信账本,也有暂时不知用途的物件。
慕秋甚至看到里面有一封书信。
那上面写着——
【慕家人亲启】
“我……”慕秋看着卫如流,欲言又止,眼眶霎时晕红一片,水色蔓延。
卫如流明白她的意思,取出这封明显是家书的书信,用刀帮她划开火漆完好的牛皮信封,这才递给慕秋。
“你留在这看吧。”
他自己抱着匣子寻了另一处地方,慢慢翻看起这些足以颠覆扬州、甚至是江南官场局势的证物。
牛皮信封极厚沉。
里面装有四封信,分别是写给慕大夫人,慕二老爷,慕秋……
以及慕云来。
慕秋靠着身后的树干,闭眼平复心情,这才取出写给自己的那封书信——
“秋儿,若你亲眼看到了这封书信,那大伯父应是已遭遇了不测。兴许连云来也会被我这个做父亲的牵连进去。”
信上第一句话,便让慕秋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鼻尖酸涩。
“扬州暗潮汹涌,大伯父决心前往扬州时,便已做好被暗礁撞沉,溺死水中的心理准备。这些年的修身养性,让我面对自己可能的结局还算从容,唯独挂心不下的就是家里人。”
“你大伯母性子要强,可在这等事情面前必会难过。你父亲性子端方古板,在官场中无法如鱼得水,做到现在的位置已是顶天,再往上多走一步都容易惹来祸患。至于你弟弟妹妹,都是好孩子,可惜资质平平。”
“罢了,扯远了。”
“大伯父不知道你现在对当年旧事了解多少。当年旧事隐情颇多,牵扯甚广,以前没和你说,是担心你会陷入危险。”
“但是,若你真的如我所想来了扬州,那从今以后,你何时想了解当年旧事,便何时写信去问你叔祖父慕九忧。当然,如果我能活着回家,你也可以来问我。”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种超脱的勇气,所以,你若明知不合时宜,依旧要遵循那摸不着看不着却永存心间的道义,试图去查明真相,大伯父便成全你的勇气。”
“只是,务必保重,行事时多为自己和家人考虑。”
“对了,还有一事要嘱托你。”
写到这里,字迹已经变得格外潦草,不知是在赶时间,还是因为接下来所写之事于他太难开口,所以心情激荡导致的。
“我给云来也写了一封信,若他当真受我这个做父亲的牵连,遭遇了不测,你便帮我把信烧给云来吧。英辞雨集,妙句云来,他从不曾辜负过父母的期许,可我与他父子一场,父子一场,要我,情何以堪。”
信的最后,原本写的是“慕和光绝笔”。
但“绝笔”二字又被划去,改为“留笔”二字。
慕秋难以想象大伯父写这封信时是何等心境。
她只是觉得很难过,握信的双手无力垂落。
卫如流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
慕秋看着他,突兀上前,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埋首在他怀里,无声无息,冰凉泪水将他肩膀打湿一片。
卫如流两手僵在空中,虚握片刻,将她彻底揽入怀里。
***
“你在说什么?”
密室里,正在奋笔疾书记录口供的简言之猛地抬头,冷冷直视大当家,满脸不敢相信。
早已被严刑逼供折腾得奄奄一息的大当家,如一滩烂肉般靠坐在草堆里。
他剧烈咳嗽片刻,沙哑着嗓子吃力道:“我将慕和光抓走时,他亲眼看到驿站方向燃起了熊熊烈焰。”
简言之拍案起身,狠狠一脚踹在大当家的伤腿上,生生将他从地上拎起来,神情狰狞。
“慕大人现在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