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末年, 末帝昏庸无道,又贪恋美色耽于酒林享乐,朝政被八位宫中内侍牢牢把控, 渐渐地, 权柄被他们八人所架空, 末帝只是他们架在明面上的傀儡。
当时前朝连年天灾, 隔壁州因水涝而颗粒无收时, 这一州百姓却为干旱和蝗灾愁得睡不着,再加上日渐繁重的苛捐杂税,各地起义频繁,一时多少豪杰群起。
大燕开国太||祖皇帝卫浩歌原本只是一名出身平平的武将, 因为得罪了其中一位把持朝政的内侍, 不仅自己要下大牢, 还很有可能祸及家人, 在副将容萍的劝说下, 卫浩歌干脆揭竿而起,自此戎马一生征战天下, 于血火中一统北方,踏着前朝皇室的尸骨建立了大燕朝。
但他刚建立大燕朝,还没来得及去巩固朝政,更未收复南方,就因为这些年南征北战导致身上的隐疾发作,于大燕三年历驾崩。
他的早逝也给大燕朝带来了极大的隐患,大燕朝一边要忙着巩固内政休养生息, 一边要谋图收复南方,根本无暇顾忌周边其他势力。
北凉就是在中原王朝无力制衡它的情况下趁势崛起,吞并其他政权, 最后立国为:北凉,自此与大燕相争百年。
它本是游牧民族立国,民风彪悍,无论老弱妇孺上马皆能作战,大燕与它打仗,素来是胜少败多。
所以如今北凉愿意与大燕和谈,未来五十年都不起战事,这对大燕来说确实算是件好事。
不过对和亲这件事,诸位大臣都不热情,他们把自己的注意力都放在国书的其他条款上。
直到北凉使臣说,在北凉新帝还没登基前,他的结发正妻就因难产血崩而亡了。
“大燕陛下若将爱女下嫁,我们陛下愿以北凉皇后之位相迎。”
朝中大臣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顿时就来了精神。
他们之前对和亲不热情,只是因为他们觉得和亲这件事情不重要,大燕不能从中获得什么实质性好处。
但现在可不一样了,依照北凉使臣的说法,大燕公主一旦嫁过去就是北凉皇后。
虽然不知道北凉为什么会许下这样的好处,但大燕女子若能成为北凉皇后,这对大燕来说绝对是一件有利无害的事情。
他们所要付出的是什么呢?
仅仅只是一笔丰厚的假装,和一位身份高贵的女子。
这完全就是稳赚不赔啊!
不少大臣将算盘敲得噼里啪啦响。
早朝很快结束。
卫如流站在大殿里,久久没动。
简言之跟同僚们勾肩搭背交流着“和亲好处一二三”,一回头,就见身后大殿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穿着鹤纹红色官袍的卫如流依旧立在原地,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你们先走。”简言之对同僚打了个招呼,脚步一拐,又折到卫如流面前,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快回神了,人都要走光了,你还待在这里干嘛。”作势要扯卫如流。
卫如流身形一闪,避开简言之的手臂,施施然走在前面,率先迈出了大殿。
大殿立于百级阶梯之上,平日里他们来大殿上早朝,都要拾阶而上,如今下早朝却可以站在台阶处远眺云海,俯看帝都。
云海翻涌,旭日东升。
千古帝都,辉煌磅礴。
卫如流不动声色将这一切都纳入眼底,他依旧目视前方,对刚刚走到他身边的简言之说:“你觉得和亲是好事吗?”
“当然是好事了。”
简言之刚从同僚那里听说了和亲的各种好处,现在听到卫如流的问题,顿时来了精神,右手一伸,掰着手指给卫如流数。
“你想想看,这一来,大燕边境可以得到五十年的太平。打战对你我影响甚微,可却劳民伤财,若能止兵戈五十年,这绝对是天大的好处。”
简言之压在声音,在卫如流耳边含糊道:“你也知道,自从容家不在后,朝中就再也没有能与北凉一战的将领了。”
卫如流扫他一眼,一步接着一步走下了台阶,官袍衣摆轻轻拂过白玉石砌成的冰凉地面,仿佛是在白玉石上生生燃起灼热的火来。
简言之连忙追着他:“这二来,大燕可以趁机休养生息,三来嘛……”
卫如流不得不打断简言之:“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
他亲自到过边境,直面过最惨烈的战争,比简言之更清楚和平的来之不易。如果真能保边境未来五十年无忧,更大的牺牲都值得。
但卫如流立在大殿之上,审视着大燕每一位官员、北凉使团的表情时,他突然又觉得有些无趣。
“两国若是诚心和谈,为何一定要以女子从中作为纽带。”卫如流这句话,问得简言之哑然。
这一代代下来,惨死在外的公主和贵女还少吗。
她们生来锦衣玉食,得百姓敬仰礼待,也当承担自己这个身份的责任,这确实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她们的和亲有多少意义,她们的牺牲又有多少意义?
战败被俘充为军||妓后,她们是史书之耻;亡国时,她们是祸乱之因;太平盛世,她们在史书中几乎没有声音;到需要她们时,她们又必须挺身而出;可两国撕毁和谈,她们又成了处境最尴尬的人。
为何她们总是成为筹码?
他乐意和谈,但抗拒并不耻用和亲作为和谈的手段。
简言之微微愣在原地,他张了张口想要去反驳卫如流的话,可思索片刻又哑然无措。
许久,简言之讪讪道:“这自古以来,大家都习惯了用和亲作为和谈的方式。”
“如果和亲人选是郁墨,你也乐意?”
简言之脸色刷地难看下来。
以己度人,简言之咬牙道:“那肯定是不乐意。”
两人并肩走了许久,宫道岔路口到了,是时候分道而走。
卫如流刚转过身,要独行于这条甬长的红色宫道中,简言之突然在他身后大喊道:“可和谈是大势所趋,你又能做些什么?”
长风涌动,卫如流仰起头,看着高悬于头顶的烈日,转移了话题:“你家中有工匠吗,借我一些,我有意重新修葺卫府。”
这话题转得未免也太生硬了,简言之眨了眨眼才缓过神:“有,我让他们明日去卫府。不过你怎么突然想到要修葺府邸了?”
***
和亲这件事如自己长了腿般,一日之间传遍了全城。
慕大夫人消息灵通,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
和亲是皇家那边要操心的事情,慕大夫人不太在意,不过这倒是提醒了她另一件事。
慕大夫人吩咐婢女寒露:“你去明镜院找秋儿,若她有空,让她来东院见我一趟。”
慕秋很快就到了。
不等慕秋行礼,慕大夫人牵着她坐到自己身边:“大伯母找你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就是想找你随便聊聊。”
如今快要入冬了,等过了年,慕秋和慕雨的年纪又虚长一岁,前几日骆姨娘来给慕大夫人请安时,就旁敲侧击过慕雨的婚事。现在慕大夫人找来慕秋,就是想和慕秋打听打听那天出现在墓地的青年。
两人闲聊许久,慕大夫人才仿佛不经意般将话题引到了卫如流身上:“我在墓地看到的那位年轻人如此一表人才,想来应该已经成家了吧。”
慕大夫人旧事重提,慕秋心下微微一惊,还以为慕大夫人是猜到卫如流的身份了,但听到后面,慕秋放松了些,轻笑着道:“还没有成家。”
慕大夫人来了些精神,继续说道:“那就奇怪了,他可是订了亲,妻子未过门?”
慕大夫人一说“订亲”,慕秋便想到了她和卫如流那桩婚事。不过婚书没有交换,他应该算是没定亲的。
迟疑了一下,慕秋摇头:“他没定亲。”
慕大夫人捕捉到慕秋话中的迟疑,皱了眉头:“这么好姿容又有官身的青年,没有定亲,可是哪里有不妥?”
慕秋有些坐不住了,大伯母是不是从她和卫如流的互动中看出了什么端倪。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慕秋耳尖瞬间燥红,坐立不安,好在今天是阴天,屋内光线很暗,不仔细看是看不出她的异样。
慕大夫人还在等着她的回答,慕秋假作思考,硬着头皮道:“……他似乎性子不太好,而且家中没有长辈给他张罗,可能就这么耽搁下来了吧。”
为了增强可信度,慕秋语速极快多补充了句:“至于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
先入为主确实不好,以至于慕秋口中所说的条件卫如流明明也符合,但慕大夫人完全没有往他身上想过。
慕大夫人没有起疑,她垂下眼睛,手里轻轻把玩着帕子:“原来如此,那也难怪了。听你这么说,他家人都不在了,但我看他礼仪极好,不像是贫寒子弟出身。”
慕秋含糊道:“他小时候家道中落了。”
那就说得过去了,慕大夫人恍然点头:“他和云来是同僚,不知他官阶如何?”
一说具体官阶,卫如流的身份绝对藏不住了。这么年轻的正三品大臣,当朝除了卫如流再无第二人。
慕秋只好继续含糊:“绝对当得起大伯母口中的青年才俊四字。”
慕大夫人眉眼一弯,用帕子压着唇角微笑。
家世差算什么,自己有能力才是最重要的。慕大夫人不是那种看重家世的人,她自己亲身女儿嫁的也只是普通人家出身。
女子这一辈子,前十几年看娘家,可未来几十年如何,都要看丈夫能不能给她挣个诰命。
慕秋端起放在旁边的莲子银耳羹,掩饰性地用汤匙舀了两口,结果吃得太急,把自己给呛得连连咳嗽。
慕大夫人见她咳得脸、脖子、耳朵都通红,无奈嗔道:“你这孩子,吃东西时怎么这么急。”
慕秋不敢再让慕大夫人这么问下去了,不然她肯定要当场露馅。
她忙把手里那碗莲子银耳羹又放回桌面:“没什么,就是吃东西的时候在想大伯母怎么突然这么关心他的事情。”
这下轮到慕大夫人咳了。
秋儿也是未婚的女儿家,她总不好告诉秋儿,她这是在相看侄女婿吧。
秋儿这边,她和简家有默契在,只要不生太多波澜,秋儿的婚事基本是定了的,慕雨那边就有点麻烦。
慕家子嗣少,所以慕雨是完全按照嫡女的标准来培养的。慕雨要真的嫁得太差了,别说慕雨不乐意,她也不乐意。
唉,总之先悄悄相看着吧,亲事事关女子的一生,这可急不得。
慕秋陪着慕大夫人坐了会儿,告辞离去,她穿过回廊,坐到廊中长椅上,思索着慕大夫人刚刚的反常之处。
慕秋能感受出来,慕大夫人现在很欣赏卫如流。
可是……
慕秋苦笑。
这种欣赏只是水中月镜中花,大伯母一旦知道卫如流的身份,绝对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态度。正因为清楚这一点,她才不敢把卫如流的真实身份透露出去。
能瞒一时,就先瞒一时吧。
“在想什么呢?”慕大老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穿着大理寺卿的官服,显然是刚刚下衙。
慕秋回头,看了看天色:“大伯父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距离正常下衙时间至少还有一个时辰。
“你听说和亲的事情了吗。”慕大老爷走到慕秋身边坐下,微笑着问她。
慕秋点头。北凉和大燕和谈,这可是京城近来最热闹的事情,她又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是听到过不少风声的。
慕大老爷温声道:“现在宫里闹起来了。”
他原本正在御书房里,和其他大臣一块儿商讨和谈的事情,后来宫中闹起来,他们就先出宫了。这个时辰再去大理寺也做不了什么,慕大老爷干脆直接打道回府。
慕秋好奇追问:“怎么了?”
周围没什么下人,又是在自己家中,慕大老爷颇为放松,他的目光透过雕花扶手,落在院中灼灼盛开的扶桑花上。
“后宫只有一位适龄的公主,但那位公主早在年初就定好了亲事。朝中打算挑选一位郡主前去和亲,只要在和亲前将郡主册封为公主就好。”
慕秋闻弦歌而知雅意:“是选出来的郡主身份有问题吗?”
慕大老爷点头:“朝中选出来的是瑞荣郡主。”
慕秋回京已有一年时间,对这位瑞荣郡主并不陌生。
她是端王嫡女。
端王是皇后最小的孩子,瑞荣郡主又是端王最小的孩子。
占了这两样,可想而知,不仅是端王和端王妃疼爱瑞荣郡主,就连皇后娘娘也颇为喜欢这个孙女。
有这么多靠山在,这位瑞荣郡主被宠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性情骄纵,脾气上来当街抽打庶出妹妹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她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去北凉和亲。
什么国之大体,什么边境太平,生来高高在上的瑞荣郡主是不会在意的。
她只知道,她不想去北凉和亲,所以她要闹,闹得她父王母妃都站在她这边,闹到惊动皇后,闹到皇上也改变主意。
这种任性到极致的做法,放在瑞荣郡主身上,却显得很合理。
说白了,瑞荣郡主有闹的底气。
她有恃无恐。
不过换位思考一番,慕秋也能理解瑞荣郡主。
以瑞荣郡主的身份,她可以作天作地,一辈子肆意潇洒,哪怕她出嫁了,她的夫家也越不过皇家,就算她的夫君不喜欢她,也会尊敬她。可若是嫁去北凉,哪怕成为了北凉皇后,也绝不如在大燕顺心。
“她这么一闹,最后会出现什么局面?”慕秋轻声询问。
慕大老爷两只手搭在膝上,闻言悄悄在宽大的官袍袖子间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天:“会心软。”
雄狮老了,手段也仁慈了许多。
慕秋会意。
皇上一心软,舍不得瑞荣郡主嫁去北凉,那和亲人选绝对会换,就是不知道这会落到哪个郡主头上了。
不过单从瑞荣郡主的性情来说,换了也好。两国和亲是想要修两国之好,可不是为了结仇的。
慕大老爷也在猜测皇上会挑选哪个郡主去和亲,合适的郡主人选就这么多,撇开瑞荣郡主,就只有平王的两女、肃王的一女。
如今端王在朝野的声望太大,其他几位王爷的声望加起来都没端王一个人的声望大。
木秀于林不是什么好处,毕竟端王也只是端王,并非国之储君。
和亲这种事情利国利民,要是平王和肃王舍得女儿,主动提出让他们的女儿去和亲。这和端王的行为形成鲜明对比,虽说会得罪端王,但绝对是能大涨声望的事情。
慕大老爷单纯从政客的角度分析着这件事的利弊。
虽说他不打算在夺嫡这件事上站队,但他很好奇,这两位王爷里会不会有人有这个决断站出来。
“咦,大伯父,二姐姐,你们怎么在这儿?”
两个弟弟溜来院子玩,看见慕秋和慕大老爷坐在那里,笑着朝他们走来,俯身行礼,小小年纪已有几分堂前芝兰玉树之姿。
“在赏花。”
慕大老爷微微一笑,让他们也坐下,他要拷问他们这段时间的学问做的如何了。
***
主动舍一个女儿去和亲,最终换来巨大的政治报酬,这种事情不仅仅是慕大老爷看到了,平王也看到了。
这位以“平平无奇”的“平”字作为封号的王爷,可比端王更决绝。
在瑞荣郡主大闹后宫、端王勃然大怒之际,平王带着他的嫡长女衡阳郡主进宫,跪在皇帝面前,说自己的女儿自愿前往北凉和亲。
而衡阳郡主也肯定了平王的话,说能为大燕子民尽一份心,是她的荣幸。
两相对比之下,谁不夸一声衡阳郡主识大体,平王教女有方。
有了平王这招背刺,瑞荣郡主是如愿不用去北凉和亲了,但端王也受到她的牵连,遭皇帝呵斥。
就在皇帝打算下旨册封衡阳郡主为公主,将她作为和亲人选时,一件事情真可谓是石破天惊——
衡阳郡主前往皇家寺庙时遇袭,跌入湖中,最后被路过的几个纨绔子弟从湖中救了出来,太医全力救治下方才清醒,但也落下病根伤了身子骨。
这样一来,衡阳郡主是绝对不适合再去和亲了。
我了个乖乖。
满朝文武先是被平王的背刺惊了,再被衡阳郡主的落水给吓到了。
这……这不会是端王为了报复平王的背刺,所以筹划的吧?
有这种想法的何止是满朝文武,就连端王的幕僚们都忍不住这么想。
正在端王府里禁足的端王目瞪口呆。
这真是人在家里坐,锅从天上降啊,哪怕他再恨平王这个弟弟,要报复也是以后的事情啊,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做这么多事情,他又不是脑子进水了!
虽说不少人也都觉着,以端王的心计手段不会把事情做得那么粗糙,但万一端王就是抓着这点来算计呢?
人心,总是经不起猜疑。
最重要的不是满朝文武怎么看这件事,而是天子怎么看。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皇帝身上。
皇帝的反应就更耐人寻味了。
他厚赐了衡阳郡主,让她在家中好好休养身体,又让太医随时待命,务必要调理好衡阳郡主的身子骨,再下令让京兆尹抓紧搜捕那些袭击衡阳郡主的贼人。
但对于和亲这件事,皇帝再无表态。
哪怕平王入宫,说他还有另一个女儿可以去和亲,皇帝也没有再应允。
直到这天,慕大老爷正在大理寺里翻看一宗命案的卷宗,突然接到旨意要进宫面圣。
慕大老爷到了御书房,发现各部尚书也在。诸位大臣悄悄交换了眼色,都不清楚陛下突然急召他们前来有什么用意。
皇帝终于发话了。
“如今皇室没有合适的和亲人选,朕想着从宗室女和臣女中选择一人前往北凉,这等利国利民、光耀门楣的事情,诸位爱卿怎么看?”
将宗室女或者臣女封为公主送去和亲,这在前朝也是有过先例的。
诸位大臣有些意外,但也不算特别诧异。
但说这句话时,皇帝的目光若有似无地一直在慕大老爷身上徘徊。
慕大老爷是何许老狐狸,心头一跳,隐隐感觉出不对来。
不是慕大老爷自夸,自家侄女的素质,无论是在容貌还是在机敏上,在京城闺秀中都是一等一的好。
她若是作为和亲人选嫁到北凉后宫,绝对比其他人更容易得到北凉皇帝的宠信。
看陛下的意思,似有几分属意秋儿的样子?
继端王之后,慕大老爷也恨不得把那些袭击了衡阳郡主的刺客给千刀万剐。他可从来没想过,和亲的事情有朝一日会落到他家侄女头上。
很快,慕大老爷心中微定。
现如今陛下还没主动开口,就说明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离开皇宫,慕大老爷也没心思去大理寺了。
一路上,慕大老爷都在反复思索这件事情。
慕大夫人正在亭子里纳凉,远远见到慕大老爷的身影,起身迎上去:“老爷,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慕大老爷牵着慕大夫人进了屋里:“有些事情想与你说一声。”
解开官袍,换了身舒适的常服,慕大老爷坐在慕大夫人身边,将陛下有意从宗室女和臣女中选人的事情告诉慕大夫人。
虽然慕大老爷没有直接挑明事情,但慕大夫人与他多年夫妻,最为了解他不过。
“你匆匆回府,可是和亲的事情牵扯到家里了?”话音稍顿,不需要慕大老爷做回答,慕大夫人脸色微青,下意识绞着了手中的锦帕,“莫非陛下有意让秋儿去和亲!?”
慕大老爷苦笑:“陛下并未直接提起此事,但我观陛下的神色,这极有可能。”
慕大夫人坐不住了,她握着帕子在周围转了几圈,额头渗出薄汗。
如今京城中既适龄又没有婚约在身的贵女可不多。
秋儿虽然中途走丢过十年,但她可是陛下亲封的乡君!这说明陛下是极认可秋儿的。
再加上慕家传承数百年,从身份来说,陈平慕家女可比宗室女高贵多了。
无论从什么方面来看,陛下选中秋儿的可能性都很大。
慕大夫人越想越忧心。
秋儿走丢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被家人找了回来,还没来得及享享福,又去了扬州冒险。慕大夫人早就想好了,秋儿是一定要嫁在京城的,她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远嫁,但舍不得秋儿远嫁。
现在要是嫁去北凉,那更是一辈子都要留在北凉,再也回不了大燕与亲人相见了。
慕大夫人思绪有些乱,忍不住看向慕大老爷:“你怎么想?”
慕大老爷借着喝茶来平复思绪保持冷静,听到慕大夫人的话,他放下茶盏,轻声道:“我还没想法。现如今陛下上了年纪,是越来越不允许其他人忤逆他的意思了。”
这位陛下少年即位,如今在位已近五十年,在大是大非上还没闹出过什么笑话,可也早就不复曾经的贤明。
“我……我倒是想到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什么办法?”
慕大夫人急切道:“我们家与简家本来就早有默契。现在陛下还没将秋儿定为和亲人选,干脆让木已成舟,在这几天定下慕家和简家的婚事,你看如何?”
她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慕家与简家议亲在这个档口议亲,皇帝绝对知道慕家这是在躲避和亲之事,很可能会因此迁怒慕家。
慕大夫人不是想不到其中利害。
但这些许后果,没有秋儿的幸福重要。
她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女儿随丈夫外任,几年没回过家,儿子为了查案死在扬州。她在这个世界上的牵挂就这么多,如何舍得秋儿那个孩子去人生地不熟的北凉?
慕大夫人思索激荡,眼眶不自觉泛红一片。
慕大老爷心下叹息,连忙伸手拍了拍慕大夫人的后背安抚她,示意她稍安勿躁。
“这个办法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只是什么!你莫非不愿意?”
慕大老爷无奈一笑,牵着她坐到自己身边,声音越发小意温柔:“你说的这是哪里话,秋儿也是我的侄女。我只是想让你在和简家通气之前,先去问问秋儿愿不愿意嫁给简言之。”
知道慕大老爷没有不允,慕大夫人放心了些。
听到他后半句好,慕大夫人轻笑道:“这应该不用担心,在秋儿去扬州之前,我和她说过此事。而且我瞧着两个孩子处得挺好的。前段时间简言之还来家里接秋儿出去玩。”
这哪里是对秋儿没苗头的样子?
秋儿愿意与简言之出门玩,至少也能说明她是不讨厌简言之的。
慕大老爷摇了摇头,想起自己在扬州的所见所闻,以及回京途中瞧见的那些事情,心下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有些缘分啊,也许还真是天定的缘分。
所以哪怕离散十年,秋儿和卫如流还是重新纠缠。
慕大夫人见慕大老爷不接话,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总得先和秋儿那边通个气。你今晚也去和小叔说说看。”
慕二老爷早就说过慕秋的婚事全由慕大夫人来张罗,但再怎么说慕二老爷才是慕秋的亲生父亲,总要先去知会一声才是。
***
入秋之后,帝都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
秋雨连绵不绝,简夫人坐在窗边,听着雨打蕉叶的清脆声,思索着简言之的婚事。
她和慕大夫人早就达成了共识,那时慕二姑娘刚从扬州回来,资质未显,京城不少高门大户介意她走丢过十年,都没有主动和慕家结亲的打算,这才便宜了她家儿子。
现如今慕二姑娘成为了乡君,地位水涨船高,再加上那副容貌,要不是几个月前慕云来刚过世,慕家的门槛早就要被媒人给踏破了。
现在来看,简家和慕家的这桩婚事,也是时候定下来了。
正巧简老爷从衙门回到府上时,袖子被雨水淋湿了一小块,他进了屋里,拍了拍袖子上的水渍。
简夫人正想和他说婚事的事情,迎上前帮简老爷更衣,顺便把自己刚刚想的事情告诉简老爷。
这件事夫妻两早就通过气了,那时简大人无有不应,两家关系极好,若能结亲就是亲上加亲,可现在,一听到简夫人的话,简大人微微皱了皱眉头,端起茶盏,用茶盖慢慢拨弄着碧绿的茶水,陷入沉思。
“这件事,只怕要生变故。”
“什么波折?”
简老爷把今天御书房里发生的事情始末告诉简夫人。
简夫人心头微微一跳:“你是说,陛下有意让慕二小姐去和亲?”
“这倒没有,但你想想,有哪家在这个节骨眼上结亲,这不是惹得陛下厌恶吗?”
简夫人摇了摇头:“你没我了解情况,这帝都确实找不出几个比慕家二小姐资质更出众的了。”
不然她至于这么急着定下言之和慕秋的婚事吗。
她巴不得这么有手腕、容貌脾性又好的媳妇赶紧进府。
思索片刻,简夫人沉沉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去和慕家那边通个气。你也知道慕家现在是什么情况。若是朝中真的选了慕家二姑娘去和亲,这不是在挖他们的心吗。”
简老爷垂眸细思片刻,下了决断:“说得也是。你先去和慕家通通气,我这边再去打探打探消息。”
简夫人安心喝茶:“其实我倒是觉得,哪怕会惹得陛下生气,但这些许损失完全比不过言之娶到那位慕家二姑娘的好处。娶妻取贤,她能千里去寻伯父,就足以证明有情有义了。再说了,她那容貌,绝对能让你儿子收心。”
简大人抚了抚长须:“就和我当初能娶到你一样幸运。”
简夫人不由嗔了他一眼。
惯会说这些好话来哄她。
“对了,这件事你知会过言之了吗?”
“还没有,这不是刚好碰到你,所以打算先和你说一声吗。”
让简大人先在屋中休息片刻,简夫人起身,打着伞前往简言之的院子。
简言之正在亲自做一串珍珠风铃,这是他打算送给郁墨玩的。
刚做了一半,简夫人过来了。
简言之有些不好意思,悄悄收起手中的风铃,起身迎上前:“娘,你怎么来了?”
简夫人早就看到那串风铃了。
这种精致的物件,一看就是用来讨姑娘家欢心的。
简夫人走了过去,将风铃轻轻拿起来,放在手中把玩,明知故问:“这串风铃真好看,你是做来送给娘的?不过这白中透粉的珍珠太娇嫩了,比较适合年轻的女孩子,可不适合娘啊。”
简言之挠了挠头,咳了一声:“不是,娘,这不是送给你的,这是送给一位朋友的。”
“朋友?”简夫人放好风铃,坐了下来,“言之,娘这趟过来,主要是想和你聊聊你的婚事。”
简言之顿时不自在起来,声音磕巴道:“娘,你,你都看出来啦。”
简夫人见有戏,笑得越发温柔:“当娘的还不了解你吗,自然早就看出来了。娘打算近期就上门给你提亲,你看如何?”
简言之吓了一跳:“这……这是不是太快了。”
快得他简直没有半点儿心理准备。
“这有什么快的。你只说愿与不愿吧。”
简言之扭捏道:“愿,愿,我这不是怕她不乐意吗。”
“那就好,明日娘和你爹去慕府那边做客,看看慕家是什么意思。不过这件事应该没什么波折,早在大半年前,娘就已经和慕大夫人达成共识了。”
简言之的心情刚刚高兴激动到极点,好在还没被高兴冲昏了头脑,在听到“慕府”二字后,简言之脸色煞白:“娘,你在说什么!?”
简夫人只当他是高兴的笑得险些前仰后合:“你这孩子,这是高兴傻了所以没听清娘说的话?”
简夫人耐心重复了一遍:“娘说,明天和你爹去一趟慕府,问问慕家那边的意思。”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简言之宕机的大脑终于重新恢复运转,他快速而坚决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娘,慕秋很好,但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
再说了,他要是真的敢说一声娶,风声传出去当天,卫如流就敢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没等简夫人问一声为什么不行,简言之已起身快步往外走去,边走还不忘扭头提醒简夫人:“娘,你可千万别去慕家!”
这件事情,他得赶紧去知会卫如流一声。
他真的是无辜的啊!!!
***
衡阳郡主落水的事情,明面上是由京兆尹来调查,实际上早就移交到了刑狱司手里。
卫如流这段时间一直在调查这件事情,虽然还没查出来事情真相,但也发现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他翻阅好下属呈递上来的情报,打算过段时间亲自去皇家寺庙查看情况,放下毛笔出院子透气。
院中的梧桐渐渐泛了黄,一阵雨过后,有不少梧桐叶子随风飘落下来。
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工匠过来找卫如流,说是卫府新的建筑图纸画好了,请他过目,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改动的地方吗。
卫如流收好图纸,打算进书房里仔细看看。
简言之就是在这时候过来的。
他行色匆匆,一看就是骑马着急过来的。
“发生了何事?”卫如流问道。
简言之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卫如流负在身后的两只手慢慢紧握成拳,唇畔紧抿,一言不发,脸色看上去格外阴沉严厉。
她家里人要给她说亲了?还是和简言之说亲?
可怒意升腾到半空,卫如流眼神里灼烧的火又黯淡下来,心中某个角落仿佛在瞬间塌陷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失重感,令他整个人都茫然失措。
以他对慕秋的了解,她是不会同意和简言之说亲的,那应该只是长辈之间的撮合,可不是和简言之,也会是和其他人。
她现在确实到了说亲的时候。
哪怕避开了一时,这件事迟早也要提上日程的。
只要一想到慕秋会和其他人定亲,他心中便升腾起一阵无法化去的戾气。这股戾气困在那里横冲直撞,将他的情绪和理智烧得一塌糊涂,以至于他连呼吸都急促几分。
他生来拥有世人所求的任何东西。
钟鸣鼎食之家,父母亲人疼爱,朋友下属簇拥。
财富,地位,权势。
他生来皆有,后又一一失去。
他幼时喜欢一只猫,可那只猫有自己的主人,哪怕他可以去触碰那只猫,去拥抱那只猫,他也清楚知道那只猫不属于他。
这样一个贯穿了他人生,从他最初识得少年慕艾就与之定下亲事,脾气有些像猫的姑娘,怎么能和其他人定亲。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先到来她的人生。他可以再次失去财富,地位,权势,因为那些东西他可以再次得到,她是他唯一不可失去。
他从未如此确定过自己的心意,也从未如此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为何会在刑狱司的下属问他要在花园翻种什么花时,脱口而出栀子花;为何入住这里这么久都没想过翻修这座府邸,可她说了几句话后就如此大费周章寻找工匠。
他想让她喜欢刑狱司,喜欢卫府。
曾经没有交换的婚书,没有继续的婚约,他想要得以兑现。
或者说得再直白一些,他想让她做卫府的女主人,做他的妻子。
简言之注意到卫如流神色不对,连忙给自己辩解:“我娘说她和慕大夫人早在大半年前就达成了共识,但我真的是今天第一次听说,我一知道消息就过来找你了,你别生气。”
过了许久,卫如流才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了。多谢。”
他轻轻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卫如流让简言之自便,他去马厩取了马,骑着马出了卫府,直奔慕府而去。
到了慕府,卫如流取出令牌要见慕秋,门房却说早在上午时,府中的两位小姐就坐在马车去了西山寺。
卫如流抬起头看了眼天色,勒着马缰调了头,直奔城门而去。
西山寺。
慕秋到了西山寺后,和慕雨在寺庙里闲逛片刻,去请见无墨方丈。
两人见了面,轻声交谈着,不谈佛法,只是在聊扬州的见闻。
这一聊,就聊了足足一个时辰。
慕秋没注意过时间,直到小沙弥进来替换香烛,慕秋才意识到现在已经入夜了,她连忙起身告退,不再打扰无墨方丈休息。
她转身,告别宝相庄严的佛像,走出被檀香气息笼罩着的森严佛殿。
合上佛殿的门,慕秋一转身,险些撞入一个人的怀里。她下意识要道歉,可当慕秋闻见熟悉的冷香,她猛地抬头。
来人果然是卫如流。
他着一身竹青色长衫站在她面前,不知是何时来到西山寺的,也不知等了她多久,发梢积了层薄薄水雾,眼底似乎藏了许多思绪,如星似雾。
慕秋心跳陡然加快几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