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时间几乎一晃而过。
天光微亮时分, 雨淅沥沥下着,不多时雨势渐渐大了,雷电在云层游走, 刹那点亮天际又惊鸿一逝。
大臣们穿着朝服, 手持芴板, 寻了地方躲雨, 不时拍拍被雨水溅湿的袖口和衣摆。
御史台的几个六品小官站在了一块儿, 正在低声聊天。
李自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
他没有听清同僚说的话,将芴板藏进袖子里,有些忐忑又有些紧张地注视着雨幕,等待着大早朝的开始。
终于, 他挨到了进殿的时辰。
众臣列位, 皇上到了。
处理完几件不大不小的国事, 和亲再次被提了出来。
在短暂的沉默后, 李自从队伍末尾走到殿中, 躬身一拜,声音清朗笃定。
“陛下, 臣有一个人选。”
“臣提议的人选,乃慕家二小姐慕秋。”
一时间,满朝目光都落在李自身上。
李自手心都是粘腻的汗,但他不敢擦,继续道:“论出身,慕家二小姐出身陈平慕氏。陈平慕氏累世风流,名士高官辈出。论容貌, 慕家二小姐惊为天人,如今隐有洛城第一美人之称。论品性,她曾为伯父千里奔赴扬州, 又是陛下亲封的乡君。”
“依臣薄见,唯有此女,方能代表大燕前去北凉和亲。”
话里话外都是吹捧。
可话里话外,也都是要将慕家二小姐钉死在和亲人选上。
片刻的沉寂后,陆陆续续有附议的声音响起。
听到有这么多附议的声音,李自心中颇为自得。
坐在上首的皇帝轻抚着龙椅扶手上的龙纹凸起,目光透过垂落的冕旒,低低梭巡着诸位大臣。
慕秋。
这个人选,确实颇合他心意。
就在皇帝将要开口时——
有人缓步出列。
死死垂着头不敢直视天子的李自,视线里突然出现一角绛红色官袍。
袍角金银双线并行,绣娘用精湛的技艺,绣出栩栩如生的鹤纹。利爪嶙峋,似乎随时都会从袍角飞出,狠狠擒住李自的脖颈。
李自莫名脖颈发凉,用力咽了口水,喉结滚动,借着这个动作压下心头陡升的慌张。
来人走得不疾不徐,却格外有压迫力:“既知是薄见,就不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显露自己的浅薄。”
李自眼眸睁大,忍不住抬起眼看向来人。
“陛下。”
昏暗的大殿里,卫如流轻轻一笑,满堂生辉。
“臣以为,慕秋这个人选不妥。”
皇帝坐在上首,并未接话。
不清楚内情的大臣互相对视,眼里都写着困惑。
这位刑狱司少卿在任近一年,可是从未在朝堂上发表过任何看法,他素来喜欢用刀说话,如今怎么突然破例了?
听见卫如流如此反驳,李自忘了刚才令他后脊生寒的凉意,盯着卫如流的背影,冷声道:“卫大人,下官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欺瞒之意。刑狱司手眼通天,卫大人如果不信,一查便知。”
卫如流侧过半边身子,不带半点儿情绪的视线盯着李自,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你方才对慕家二小姐的夸奖确实句句属实,不仅没有夸大,还说得委婉简单了些。”
已经准备硬刚的李自:“???”
旁听的不明真相的大臣:“???”
慕大老爷:“……”
简言之:“!!!”
李自心态崩了一瞬,勉强稳住:“既然大人也认可,不知此事不妥在哪里?”
卫如流眉眼染上冷意:“这位大人提议慕家二小姐去和亲,应该调查过慕家二小姐的情况吧。”
“略有耳闻。”
“那你可知慕家二小姐的母族?”
慕家二小姐的母族……
顺着卫如流的话思索,渐渐地,有不少人从陈旧到褪色的记忆里,翻找出一个多年未曾被提起过的家族——
清河容氏。
李自是寒门出身,对十年前的旧事知之甚微,皱眉道:“下官不理解大人的意思。”
卫如流轻轻喟叹出声,声音幽远:“你知道清河容氏吗?”
在卫如流直白说出这个家族的名字时,不少人微微变了神情,以一种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卫如流。
这桩旧事,这个名字,是众人心照不宣,却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它不应该再被提起才对。
朝中有些人早就猜到卫如流的身份,有些人没有,他们审视着、思考着、分辨着卫如流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卫如流仿佛没有意识到这些目光般,语气平稳。
“昔有容氏郎,死效于君前。这句诗,是大燕朝初立时,太||祖皇帝亲手为容家先祖容萍写的墓志铭。”
“容家历代,自容萍始,不分嫡支庶支,不分男子女子,共有一百六十三人战死疆场,其中二十六人的尸骨至今没有找回来,他们以命铸容氏赫赫威名,保边境一方平安。”
“十年前,容国公与其子因贪功冒进战死沙场,他们麾下六万精锐也随他们一并战死。幸得陛下宽厚,念在容家曾经的功劳上,没有追究容家的出嫁女。”
李自隐隐猜到了卫如流要说些什么,依旧嘴硬道:“这与和亲有什么关系?”
卫如流眼里沉着幽深的怒火:“当时容家大小姐容洛熙嫁去了慕家,你口中所说的慕家二小姐,正是容家仅存于世的遗孤。”
他话音极轻,却震得满堂一静,落针可闻。
似乎有人想要出列争辩,卫如流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生生压得无人敢动。
最后,是端王站在前方,平静出声。
“听完卫大人的一番话,本王倒是觉得,再没有比慕家二小姐更合适的人选。如今大燕与北凉和谈,愿化干戈为玉帛,这是两国百姓期盼已久的事情,必定也是容家英魂所期盼看到的事情。”
顿了顿,端王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卫大人年轻气盛,在和谈的关键时刻重提大燕与北凉的恩恩怨怨,有没有想过,两国和谈有可能会因你这番话而破裂?”
矛头直指卫如流。
卫如流轻轻一笑,意味深长道:“端王说笑了,北凉携诚意来大燕,怎会因三言两语就有所动摇?况且这些恩怨本就是事实,既然存在,又为何要掩盖,假装无事发生?”
一直冷眼旁观的平王忽而咳嗽一声。
“容家满门曾为大燕立下汗马功劳,依本王看,用人不能用尽,总不能连容家最后的血脉都送去北凉。”
郁大老爷不动声色微笑。
“臣当年与容老将军有过一面之缘,他老人家若还活在人世,定然第一个站出来同意此事。”
就连在朝中素来明哲保身的简老爷也都开了口。
宁勇侯不愧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他最为狠辣。
“陛下,臣以为,所有附议让慕家二小姐嫁去北凉的大臣,其心当诛!”
这接二连三的话语,就连端王都有些顶不住,更何况是区区李自。
他早在卫如流提起清河容氏时,就已经慌得不成样子,双腿双手抖得厉害。
若不是知道殿前失仪是大罪,李自现在就瘫软在地上了。
饶是站稳了,李自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面色惨白,额头汗涔涔,仿佛随时都会吓得撅过去。
在众朝臣惊疑不定时,皇帝终于发话。
他不辨喜怒,问及慕大老爷对这件事的看法。
慕大老爷缓步出列,跪伏于地,老泪纵横:“臣,但听陛下决断!”
看着慕大老爷头发花白、背脊瘦削的模样,皇帝心里也有些不好受。
这才过了一年,慕卿瞧着老了足有十岁。
也是,慕卿的独子年前死在了扬州,他膝下也就只有侄子侄女承欢。
“慕卿起来吧。”皇帝轻声叹息,“诸位爱卿的话,朕都听到了,慕家二小姐身为容家遗孤,确实不适合去北凉。”
此话一出,卫如流心中大定。
李自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被早有准备的禁卫军拖了下去。
如同拖着死狗。
可是压根没有人关注李自。
因为卫如流说了一句话。
他说:“陛下,臣还有要事启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卫如流身上,等着看他还要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
长风从殿外吹入,夹着暴雨天特有的水汽,撩起卫如流的袖口,露出隐在袖下虚握的手。
“如今和亲人选一再变动,臣以为,不如以只和谈不和亲的方式,继续这场和谈!”
雷霆如白蛇,游曳于苍穹。
轰隆一声闷雷。
狂风呼啸,这洛城深秋的暴雨,下得是越发大了。
***
慕秋是被雷声惊醒的。
她近来睡得不太好,醒来照铜镜,眼底有青黛之色。
暴雨下了一宿,院中满是狼藉,白霜抱着洗漱的热水推门而入,险些被风吹得一踉跄。
白霜帮她梳发。
挑选簪子时,白霜问:“小姐,还是用那支吗?”
慕秋点头,白霜无奈,从琳琅满目的首饰匣子里取出栀子花簪为慕秋别上。
“小姐,匣子里有这么多好看的匣子,你要雨露均沾才是。”
慕秋抚了抚发簪:“今天不一样。”
白霜鼓了鼓脸,放弃劝说,反正她家小姐怎样都好看。
从箱子里拿起一件广袖流仙裙,白霜正要帮慕秋换衣服,慕秋摆手,说:“给我拿一套看起来不显眼的衣服。”
白霜:“……小姐,你要做什么?”
慕秋微微一笑。
一刻钟后,慕雨坐着马车,低调出了慕府。
***
这场大早朝,前所未有的漫长。
北凉使团从一开始的寸步不让,到后来终于松口,表示愿意考虑只和谈不和亲这种办法。
无论北凉使团是如何愤怒、指责、暗讽,无论大燕朝臣是如何反对、漠视、觉得他在多此一举,卫如流的表情、乃至说话的语调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平静地坚持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并且一直做了下去,执拗到绝大多数人都动摇。
等到皇帝退出大殿,卫如流最先转身离开此地,衣袍挟风欲扬。
大殿外,暴雨骤停,朝阳初升,普照四方。
他被层层暖阳笼罩着。
卫如流凝视天光,突然想见慕秋。
他穿过漫长的宫道,踏着湿润的白玉石地砖,一步步走出宫门。
宫门外,慕秋身着淡紫色长裙,发间别一支素雅的栀子花簪。
不知是何时到的,也不知在这里等了他对久。
像极了那天,他站在西山寺佛殿门外安静等着她出来的时候。
卫如流空荡荡的、漂浮着的心,重新落回原地。
他向她徐徐而来。
慕秋的眼眸一点点笑弯。
像是生动撩人的画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她提了提裙摆,同样向他走去。
“你那天托白霜给我转述了一句话。”
“我来找你回话了。”
慕秋来到近前,轻轻压低声音。
“我也想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