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的蛰伏并非是对敌人的仁慈, 而是为了等待更好的时机,以图一击毙命。
那飞翮失踪一事瞒不住,北凉使团再次大闹鸿胪寺, 要求大燕尽快给北凉一个交代。
不过, 那飞翮只是个小小侍卫, 除了些许有心人外, 基本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的失踪。
即使是北凉使团的人大闹鸿胪寺, 为的到底是找到那飞翮,还是借题发挥,试图在接下来的和谈中谋夺更多利益,那就见仁见智了。
和谈本就是两国的一场博弈, 沮浚的身死、那飞翮的失踪, 说得薄凉一些, 最后都化作了北凉用来谈判的筹码。
真相?
大理寺和鸿胪寺给不出真相。
他们给的, 是交代。
赶在帝都下第一场雪前, 北凉方面最终同意了只和谈不和亲。
两国于各项条款达成共识,签署国书。
两国边境未来五十年的和平序幕自此拉开, 可旧的仇恨只是结了痂,尚未彻底痊愈,山海关大战那被坑杀的六万大军依旧没有瞑目。
帝都下第一场雪时,北凉使团启辰离开洛城。接下来天气会越来越冷,他们必须要赶在大雪彻底封路前回到北凉,不然就要被迫滞留在大燕过年了。
北凉使团离开后,帝都刚平静几天, 又再次沸腾起来。
而这回的热闹,可不一般。
就在腊八节这天,有好事者发现, 刑狱司少卿卫如流居然进了慕府!
他没有穿那身令人闻风丧胆的绛色鹤纹官袍,而是换了身竹青色锦衣,外罩灰黑色大氅,满是君子如玉的风华,不见半点杀人如麻的狠厉。
他没有带任何下属,反而带了几大箱子的礼物,并非空手而来。
虽然瞧不见箱子里装着的是什么东西,但看着也不像是几大箱人头——咳,毕竟这段时间,京中没有哪户大族被抄家。
更令人稀奇的是,卫如流走到慕府门口,迎他入门的慕大管家满脸都是笑容!
看着这架势,没有什么来者不善的意味。
应该不是上门抄家的。
隔壁王府的管事小声嘀咕:“这瞧着,怎么与我们家大姑爷第一次登门拜访时的场景有些相似。”
但很快,王府管事又摇着头,自己推翻了自己的猜想。
他真是想多了。
他们家大姑爷与大小姐在诗会上情投意合,两家家世也相当,这门婚事是哪哪都般配。
这刑狱司登门,素来只有坏事发生,怎么可能会有喜事呢……
王府其他人的想法,与王府管事差不多。
偶尔有人提出不同看法,又因为刑狱司历来令人闻风丧胆的杀名改了口。
住在慕府隔壁的人尚且这么想,那些只听了个热闹的人,更是觉得慕府遇到了大麻烦。
看来这累世风流的慕家,接下来怕是要过不了一个好年咯。
对!
没错!
若是听到这些人的心声,慕二老爷绝对会喜极而泣,如觅知音!
天知道,当他站在自家庭院,远远瞧见穿梭在回廊上的卫如流时,他心底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涌动——这混账玩意居然就直接登门入室了!他现在把府里的侍卫都调过来,能不能把人直接打出去?
“爹?”
“爹!?”
慕雨连着喊了两声,慕二老爷还在出神,眼睛直勾勾注视前方,脸色黑得吓人。
顺着慕二老爷的视线看过去,府里的大管家正毕恭毕敬领着一个男子往厅堂走去。从慕雨这儿看过去,顶多只能看见卫如流的背影。
虽瞧不清面容,但只看那瘦削挺直的背影,慕雨便忍不住眸光微亮。
她好奇道:“家里来客人了?”
腊八节是个重要的节日,一般来说,没有什么客人会选在这个节骨眼上登门拜访。
“那算什么正经客人。”慕二老爷黑着脸说道,语气格外不满。
慕雨:“……”
她爹今天这是怎么了?
慕雨再次循着那道身影看过去。
对方已被送到了前厅,慕大老爷亲自从屋里走出来迎接他。
“好了,雨儿你回去吧,爹有些事要去趟前厅。”丢下这句话,慕二老爷甩袖,怒气冲冲直奔前厅而去。
慕雨:“……”
来家里做客的,莫非是她爹的政敌?
啧,她还是第一次见她爹这么生气。
慕雨眼珠子微微一转,提着裙摆悄悄坠在她爹身后,朝前厅走去。有热闹不瞧是傻子,自家爹的热闹更得掺和一脚。
就在慕雨快要靠近前厅时,慕秋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三妹妹,你偷偷摸摸的在这里做什么?”
慕雨脚步一僵,险些重心不稳往前摔倒,好在慕秋眼疾手快扶住了她,这才免得她与碎石嶙峋的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慕雨惊犹未定地拍拍胸口:“二姐姐,你怎么也来了?”
转过身去,才注意到慕秋今日打扮得格外隆重。
她本就是极艳丽的容貌,如今一番盛装打扮,越发秾丽惊艳。
慕秋唇角微弯,正要回话,婢女寒露从里面走了出来,说是慕大夫人请她们二人进去。
***
屋里的气氛颇有些许诡异。
慕大老爷和慕大夫人坐在主位上。
慕二老爷坐在他们左手边,进来后一言不发,脸色难看。
卫如流坐在他们右手边,神情平和,眉眼含着几分笑意,做足了晚辈的恭敬姿态。
慕雨和慕秋进屋后,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慕雨的目光落在卫如流身上,认出他这张脸,先是在心里感慨这位卫少卿的长相。
她每一次见到他,都会因他的容貌气度而惊艳,可是紧接着,又会因他的种种事迹而吓得心尖拔凉。
随后,慕雨忍不住将视线转向慕秋,用帕子捂着嘴,脸上露出几分略带调侃的神色:腊八节是年节的开始,一般没什么客人会在这个时候上门做客,但要是未来二姐夫上门做客,那就不奇怪了。
这番心思,几乎都写在了慕雨的脸上。
慕秋假装没看懂慕雨的调侃,向三位长辈行了礼,她没看卫如流,也没走到卫如流身边坐下,而是坐在了慕二老爷身边。
慕二老爷的脸色好看些许。
卫如流落在慕秋身上的视线变得幽暗几分。
等慕雨也坐好,慕大老爷看向卫如流,他的表情并不严肃,甚至还笑了笑:“今天是腊八节,你自己一个人过冷清,来跟我们过也热闹些,正好见见秋儿的弟弟妹妹们,总不能等婚书交换完了,他们才知道自己的二姐夫是谁。”
慕二老爷的脸色愈发难看。
但他没有出声反驳慕大老爷。
说白了,自从那场法会过后,慕家三位长辈基本都默许了慕秋和卫如流的婚事。
慕二老爷要是真的不答应这门婚事,今天压根不可能允许卫如流登门。
他是慕秋的亲爹,他要是强烈反对,那这门婚事还有得折腾。
只是,答应归答应,想让他对卫如流有好脸色,那是绝对绝对不可能的!
卫如流转眸看向慕雨,唇角微弯,完全看不出平日里的一丝冷厉和生人勿近:“慕三小姐,我给你备了份见面礼,就放在外面。”
慕雨脆声道:“二姐夫别喊这么生疏,未来都是一家人,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卫如流寻思着给慕雨精心准备的见面礼还是不够贵重。
慕二老爷怒视小女儿:“乱喊什么,这婚书还没交换呢。”万万没想到他另一个女儿也是叛徒。
慕雨才不怕她爹:“爹,这是迟早的事,你说是不是啊,二姐姐?”
即使平日里性子再冷静自持,到了和家人谈论自己婚事的地步,慕秋还是免不了有些许不自在,耳垂微微发烫。
被慕雨拉出来当挡箭牌,慕秋耳尖越发泛红。
卫如流的视线正灼灼落在她身上,关注着她的回答。
方才没坐到他身边,他看她的眼神里已经添了三分幽怨,再不顺着哄哄,等会儿他就该闹腾了。
慕秋抿了抿唇,强压羞涩,轻声道:“确实是迟早的事情。”
慕二老爷……慕二老爷不用往脸上抹灰都能去唱黑脸的包公。
卫如流支着下颚,唇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旋即又很快放平。
众人在前厅聊了片刻,不多时,骆姨娘带着两个弟弟也过来了。
这是这么多年来,卫如流过得最热闹的一个腊八节。
虽然慕二老爷时不时的黑脸有些破坏氛围,但除此之外,无论是来自慕大老爷和慕大夫人的长者关怀,还是来自慕雨和两个弟弟的嬉笑卖乖,都让卫如流打从心底里升起一种真切的幸福感。
他能感受到,他们在接纳他。
——以家人的名义。
而那个在将来会与他结发白首的姑娘,始终坐在他的身边,笑吟吟看着他与她的家人们相处,然后在他略显无措、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应对为好时,适时插入几句话,免得他尴尬冷场。
卫如流一直在慕家待到了傍晚。
他坐在席间,与慕家人一块儿共用晚膳。
正垂眸吃着东西,慕秋突然将一个碗推到他面前。
里面,是两块挑好鱼刺的鱼肉。
卫如流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僵,抬起眼看着慕秋。
“要吃些试试吗?”慕秋轻声询问。
“……好。”卫如流轻应了一声,用筷子狭起鱼肉送进嘴里,慢慢嚼着。
慕秋紧张地看着他。
鱼肉里的小刺也被挑得一干二净,熟悉的味道从舌尖开始蔓延,卫如流咽下了嘴里的鱼肉,弯了弯唇角,对慕秋说:“很好吃。难怪我以前这么喜欢吃鱼。”用筷子将碗里另一块鱼肉也夹了起来。
慕秋也跟着他笑了笑,安心继续吃饭。
她饭量不大,用几口饭,就夹一筷子鱼肉,挑完鱼刺再将鱼肉放进卫如流的碗里。
卫如流照单全收。
用完晚膳,慕秋亲自送卫如流出府,时不时为他介绍着府里的景致。
此时已是入了夜。
整座慕府灯火通明。
卫如流将这一切纳入眼底,心情平和而轻松。
这一片人间灯火,此刻也是为他而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