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纳森尼尔把晚餐端了过来,一整锅炖牛肉。赵先生望了男人一眼,却动也不动,彷佛视香喷喷的晚餐如无物。他几乎可以瞧见,纳森尼尔的眉心已经有皱起来的迹象,但却没有想要停止闹别扭的意思;诚然这么做很幼稚,但反正自己现在都不是人类了,幼稚一次也不算什么。
冷战于此刻开始,却在一个钟头后宣告结束。
纳森尼尔对于他拒绝进食并未表现出太多情绪,赵先生后来才知道自己搞错了,纳森尼尔真正生气的时候,往往不会让人发现他的情绪,而是用行动表明一切。
赵先生被抱起来的时候甚至没有挣扎,心里还有些疑惑,但男人坐到沙发上,把他打横放在膝盖上,接着便抬起了手掌……之后发生的事情无须赘言,赵先生从未被这样处罚过,虽然并不是十分疼痛,但被羞辱的感觉却远远凌驾于其他感觉之上。
他发出几声微弱的呜咽,想逃又被紧紧箝制着,最终只能含恨用爪子抓了对方大腿几下,权充泄忿。
坏孩子。纳森尼尔叹息似地说,然而也完全没有手下留情。
对方并没有弄伤他,等被放开以后,他狠狠咬了纳森尼尔的手掌,对方却只是高深莫测地望着他,似乎并不觉得疼痛,也没有要把手抽回去的意思……如同纵容一般,忍受着他加诸于他的伤害。
沉默了一会,赵先生渐渐放松力道,最终松开了牙齿。
直到这时,他才能真切地感觉到,眼前的灰发男人确实是曾经与自己一起生活的野兽,他强迫他学会狩猎与分辨饮水,又纵容他偶尔爬到他身上睡觉,甚至用小小的脚掌踩他,那样的专制与纵容,一丝不苟的态度,甚至是对他的照料,无一不是过去曾经历的光景……
海德里安?
谁是海德里安。赵先生恨恨想着。
只是纳森尼尔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彷佛慰抚似地碰触他的下肢;他怔了一下,对方的手在刚刚处罚过的地方掠过,顺著那上面的皮毛。赵先生明知对方这是抽完鞭子又给糖,却怎么也没办法抗拒。
喉间似乎发出了咪呜的声音,身体也蜷了起来。
他听见男人低沉的笑声。
从过世以后,自己的人生不仅翻开了新的一页,从普通的生活过渡到奇幻的世界,世界观都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赵先生望着兽形的纳森尼尔,木然地想着。
虽然自己穿越成野兽已经十分不可思议了,但亲眼看到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裸著身体变成野兽、或者从野兽变回人,他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这种变化十分不合常理;纳森尼尔身为人时身高确实很高,但变成野兽后身长远超过两米,重量似乎也不太一样,莫非这个世界跟他想像的根本不是同一回事?也许走出这栋房子后,他会在远处的森林里遇见精灵与矮人也说不定。
不过这也很难说,毕竟纳森尼尔除了能变成兽形以外,其他的行为举止跟一般人类根本没有什么显著的差异;也不会一抬手就放出魔法火焰什么的,日常烹煮食物都是朴实地用煤炭生火加热,所以赵先生一直以为对方就是个普通人,当然现在他知道这是一场误会。
况且,纳森尼尔的变化给了他一个提示。如果,作为野兽的纳森尼尔能从野兽变成人,那麽作为与他在种族上可能有关连的自己,是不是也能变成人类?赵先生每每想到这件事,都又期待又怕是自己想得太多;毕竟,直到现在,他都还只是只普通的动物,身体上根本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平稳的生活持续到春末,某天赵先生醒来,才发现自己变成人了。毫无征兆,也无任何预警,他就这样变成人了。
镜子里的人是男的,但是相当年幼,大约四五岁的模样,是白种人,所以不仅皮肤苍白,连头发眼睛的颜色都很淡薄,虽然眼窝低陷鼻梁也挺,一副外国人的长相,但轮廓跟上辈子自己小时候还是颇为相像的。赵先生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时无语。
不知何时,纳森尼尔走进房间,用一种很难形容的眼神望着他。
赵先生张了张唇,有点费劲地想发出声音,但最终只能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类似啊或唔的声音。他觉得有点丢脸。身上凉飕飕的,一丝不挂,即便那是一具小孩子的身体,里面的人却已经成年很久了,他不免感到羞耻起来。
发现自己变成人后,他急着想看自己的模样,根本来不及拿毯子或其他东西遮掩身体。心中正犹豫着该怎么做时,赵先生只觉得腿一软,忽然就跌坐在地上。
纳森尼尔拿了毛毯过来裹住他,把他抱起来,脸上仍是一副十分复杂的神情。赵先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却也没有多想,他的注意力都放在另外一件事上——
他的头发是灰白色,眼睛介于蓝绿之间,但颜色很淡;不管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与纳森尼尔很像,要是旁人看到他们,肯定会觉得他们就是一对父子……
……Pa?他试探地发出声音。
纳森尼尔听见了,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在大部分的语言中,叫唤父亲与母亲往往都是极为相似的发音,例如Pa与Ma,纳森尼尔说的是英语,虽然不排除是另一个世界的英语,但应该也会知道这是在叫父亲。
对方没有反应,让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纳森尼尔并非他的父亲,忧的是如果纳森尼尔不是父亲,那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对方又为什么要养着他?
想着这些琐事,赵先生很快就累了。身上裹着毛毯,在微凉的早晨,他又一次睡着了。
从人变成野兽,再从野兽变成人,赵先生表示他压力很大。
自从变成人,纳森尼尔理所当然把他当成幼童对待,教他穿衣服,教他用餐具吃饭;当那只大掌圈住他的手教他握住叉子时,赵先生脸都青了。但在片刻后,他就发现纳森尼尔的举动是有必要的,如果不这么做,他堪称瘦小的手根本握不住叉子。
还有,纳森尼尔为了方便教他使用餐具,居然让他坐在腿上;虽然作为野兽时也曾经趴在那肌肉结实的大腿上,但那完全不是同一回事……赵先生深深觉得,对方一定有强烈的控制欲。
赵先生承认自己还是有点不习惯这副身体,手脚有时很难使劲用力,但对方这么做已经有点过火了。然而,如同过去他曾经有过的无数次抵抗,这次的结局仍然没有任何变化,纳森尼尔又一次用强制的手段让他听话。
况且变成人以后,锋锐的爪子没了,连牙齿也不复锐利,就算咬了纳森尼尔,说不定连齿痕也不会有,他没有任何武器可以反抗对方,只好自我安慰地把纳森尼尔当成是服侍他的佣人,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就像现在,早晨梳洗过后,他赤脚站在地毯上,而纳森尼尔拿来袜子,单膝跪在他面前替他穿好☆文学库のWww.WenXueKu.com★袜子;赵先生毫不怀疑,要是自己鞋带松了,纳森尼尔也会替他系好。
他们两人的身高差距极大,他甚至还不到纳森尼尔的腰部,可想而知,比起牵着他走路,对方大概宁愿把他抱起来。这个猜想在几天后获得了验证,纳森尼尔让他穿上合身的白衬衫、深色西装背心与短裤,再加上长袜与皮鞋,甚至在领口系了个小小的蝴蝶结。
赵先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不免抽了几下。
过去作为一个东方人,幼时的赵先生从不会打扮得这么做作,常常穿着T-shirt短裤,这种装束方便他与朋友们出去玩,直到出社会以后,他才开始学著穿西装打领带;然而纳森尼尔肯定是审美观异于常人,要不然谁会没事让一个五岁小孩子穿得这么整齐。
那天下午,赵先生第一次走出那栋关了他几个月的房屋。当然,事实上是纳森尼尔抱着他出去的;总之,接触到外头的空气时,赵先生回头又看了看自己居住数月的屋子,如他想像,是一栋有些陈旧的洋房……他心中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感动,然而这份感动悲哀地在五分钟后宣告破灭。
一辆车子朝这栋屋子驶来,最终在门口停下。
那是一辆崭新的车子,但外型却十分地……复古。赵先生起初觉得有些眼熟,随即想起,这种款式的车子,他只在电视或电影里看过。等纳森尼尔抱着他上车,让司机开车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纳森尼尔之所以用煤炭生火煮食物,不是因为他偏好,而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直到二十世纪初期,煤炭都作为一种普遍的燃料存在;而这种外型的古董汽车上市,则是十九世纪末以后的事情。
赵先生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黑。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怎么了?纳森尼尔问。
赵先生猛然回神,摇了摇头。
年代什么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假设这个地方真的是他曾经生活过的世界,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不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时间吗?赵先生愈想身体愈是僵硬……纳森尼尔说的是英文,但是口音并不明显,很难推断对方到底是哪里人……万一到时候战争打到自家门口怎么办!
赵先生愈想愈心慌。
这时车子已经驶上了大路,前座的司机沉默寡言,纳森尼尔也没有说话。赵先生麻木地看着车外的建筑与行人,但车子并未停下,司机最终把他们送到了港口。纳森尼尔抱着他下车,赵先生注意到,除了几艘较小的船以外,港口里停著一艘巨大的轮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