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大家支持,鞠躬了从店里出来,廷玉和以然商量着要去东市看耍把戏的,下马驱至轿前问过姚氏,自带着几个人跑远了。廷珑就跟着姚氏挨家铺子逛去,晌午在做斋菜的清香斋用过饭,又开始新的征程。
廷珑本以为“逛逛”是像逛商场似地出来玩,却不想跟姚氏出来逛街就是在一个接一个的铺子内堂里喝茶,只见识了几个谈吐不凡的掌柜,灌了一肚子的热茶下去。
过了未时,姚氏将各色礼物打点妥当,就问廷珑:“咱们先回去还是等等你哥哥?”
廷珑一听要回去,不知什么年月才能再出来一回,就摇着姚氏的胳膊说:“哥哥们去哪逛去了,咱们去寻他们呀?” 姚氏也不违拗她,叫了起轿往东市去。
这东市却是京城里有名的小商品批发零售集散地,吃食用度无所不有。廷珑从纱窗往外看,感觉活泼泼热闹闹的市井气扑面而来,很有几分清明上河图里的意思,沿街摆着卜卦相面摊子,剃头匠人就在路边做生意,木工手艺人也当街接榫制器,远远的见一群人围着的必是耍猴戏的或是练杂耍的……廷珑这才觉得终于见到了她心目中的古代商业区。
不一会,廷玉和以然就跟着去寻他们的随从来到姚氏轿前。
廷珑立刻掀开轿帘,眼巴巴的看着他俩。廷玉刚说:“这里人多拥挤,太太莫下来叫人挤着。”廷珑立刻就撅起嘴来,瞪大眼睛看着廷玉。
廷玉对着廷珑眨眨眼,又说:“前面有个捏面人的,手艺好生精细,我说了妹妹的样子给他听,倒是捏了好几个仙女出来,就是和本人不大像,正好妹妹来了,叫他看着真人捏一个给太太瞧。”
廷珑立刻转回身可怜巴巴的看着姚氏,姚氏笑道:“那就带你妹妹下去走走吧,好生跟着,别叫人挤散了。”
廷珑大喜,自己撩开轿帘就跳了下去。廷玉和以然笑眯眯的看着她,姚氏坐在轿里忙说:“我的猴儿,可别这么慌慌张张的,看冲撞了。”
廷珑答应一声就跟着廷玉两个钻进人群里,去寻那刚才做面人的小摊。那捏面人的生意十分兴隆,前面围着几个孩子,廷珑就跟着廷玉两个在后面排队,姚氏的轿落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好容易轮到了,廷珑就问那手艺人:“一个面人多少钱?”
“五文钱”
“给我们三个,每人捏三个不重样的,给你四十文可使得?”
那手艺人就着手做了起来,口中连连说道:“使得使得。”
等捏好了,廷珑细看,见自己那三个小人神态各有不同,衣饰鲜明,细节上也不含糊,连她头上插的一对半弧的银梳都能看出来,就十分满意。回头示意,早有跟着的人数了四十个大钱给了那摊主。
廷珑抓着那一把面人也不给旁边跟着的人,径自随着廷玉和以然往前面逛,只见路两旁店铺林立,好长一段路上酒店、茶馆、点心铺等百肆杂陈,远处的药店招牌上写着“福生堂发卖道地南北川广生熟药材”,店面柜台后面坐着个白发苍苍的坐堂大夫,背后有排列整齐的药柜;药店前边挨着一家门脸不大的制鞋店;再往前走是一家敞着门的驳骨店,廷珑路过的时候只听一阵高亢的杀猪似的嚎叫,连着街上一对摇着芭蕉扇经过的老夫妇都吓了一跳。再往前走人就越来越少,也没有正经的店面,只在路两边摆着几个零散摊子。
廷珑拉着廷玉又走几步到了一个卖吃食的档口,见都是些油炸的面食就没什么胃口,耳听见传来一阵如诉如泣的曲子,又循着声音找到一面大遮阴伞下,下面站着一个拉二胡的艺人,廷珑见他打扮的干干净净,像个读书人的样子,知做这样的生意不容易,不等他作揖磕头,就跟廷玉拿了二钱银弯腰搁在那人前面的铜罐里。
再往前走以然就拉了廷玉一把,微笑道:“前面就是粥厂和人市,天不早了,太太还在前面等咱们,改日再带着廷珑妹妹出来逛,今儿个先回去吧。”
廷珑听见前面是粥厂人市,知道是赈济灾民,买卖人口的地方,见身后跟着三五个随从,又有二哥哥和以然两个陪着,便执意要去看一看,廷玉拗不过她,只得跟着。以然游目四顾,快走了两步赶到廷珑前面。
廷珑走近,见粥厂还未到施粥的时候,早有饥民分男女两处,在木栅围起来的大锅前拿着家什等候。那些饥民本呆滞着眼神等着开赈,见这一行人过来,都穿着绸缎衣裳,便有两个机灵的窜出队伍跪着拦住廷珑几个的去路,伸手拉扯着求小少爷发善心施舍一口饭吃,跟着的家人一愣神的工夫,又从后面窜出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围了上去,将廷珑几个团团围住,那几个家人急的要命却被越涌越多的人推挤着靠不到前面去。
几人一被围住,以然便将长衫下摆撕了下来,蒙住廷珑头脸,自己站在前面挡着,拉开架子,廷玉知以然每天走一趟拳,有些功夫,又见几个随从正往这边挤,才略安心,将廷珑的头脸揽在怀里。廷珑头脸遮着,被廷玉捂在怀里,又是害怕又是喘不过气来,不想首善之地光天化日之下竟至被人拦住去路,强要施舍,正懊悔刚才不听话,就听以然高声道:“几位朋友往后靠靠,银子在我这里,还请先让出一条道来,行个方便叫我兄弟先退出去。”
话音刚落,廷珑就被拖着往后退去,直走了有二三十步,才听见家人七嘴八舌的叫“少爷”,心知安全些了,又担心起以然来,挣扎着从廷玉怀里拱出来,就见刚才他们退出来的通道已经又叫人堵得严实,心里急的不行,正担心,就听见哗啦一声像是银钱落地的声音,人墙就往前面拥去,正想着舍了钱,以然就能出来时,突然又听见长声凄厉惨叫,顿时悬心,廷玉使了个眼色,就在背靠着他们围着的家人中分出两个往前面挤去,廷珑瞪着眼睛看两人奋力钻了进去,半晌,人墙又分出一条路来。只见那两个家人一前一后的围着以然出来,以然单手押着一个高个的瘦子,另一只手就扣在他喉上,那瘦子两条膀子软软的垂在身侧,没有骨头似地晃荡着,后面跟着的人紧张的盯着那瘦子,显然他是这些人的小头目。
以然单手扣着他的喉咙,和廷玉廷珑会合一处仍不松手,只慢慢的往后退,一直退到二胡摊子才立定脚,跟廷玉说了几句话,又对着人群道:“外面就是集市,吆喝一声公差就要过来,我们误闯贵宝地,伤了这位大哥实非所愿,身上还有几两银子愿意全拿出来给这位大哥养伤,几位退一退,等咱们走出去,自然放了他。”那几人互相看了看,便在粥厂路口站住,廷玉将腰间的荷包解下,远远的掷过去,趁着那些人疯抢,一行人快步往后走去,半晌,人渐渐多了起来,回头不见有人追过来,以然才把那瘦高个往路边一推,又脱下撕了前襟的袍子掷在他身上,才往来处走去,夹在人群里,远远看见姚氏的轿子,又拉住廷玉,笑道:“别叫太太看出来。”
廷玉看了看跟随的家人,这几个跟着的家人因叫少爷和姑娘遇险,正担心责罚,听主人发话不许声张,正是求之不得,忙应诺了。廷玉等众人应诺才狠狠地瞪了廷珑一眼,廷珑正羞愧,又见以然一直盯着自己的发顶看,伸手摸了摸,只摸着一把银梳,知是方才撕扯掉了,便把剩下的这把也摘下来,先拢了拢头发,才收到袖袋里。
互相看看都收拾的整齐了,才去会合了姚氏,也不说刚才变故,一行人浩浩荡荡转回西安门里。
吃过晚饭回到自己房里,廷珑仍有些后怕,隐隐的又有些兴奋,叫莲翘把白天买的东西都铺在炕上,挨个检视,到底最喜欢的还是那几个面人,不光自己的那三个,连廷玉和以然的小像也都十分传神,捏在手里把玩个不住。
莲翘好歹哄着撒开手,给廷珑净了面,又打散头发准备睡觉。忽听外面值夜的紫薇叫道:“太太来了。”
就听姚氏在外面问:“姑娘可睡下了?”
廷珑忙在屋里回道:“太太,我没睡呢”。
紫薇掀了帘子,姚氏迈步进门,道:“芍药带着小丫头们去西罩房坐坐吧,把这屋的门开着,帘子搭在门上,姑娘要什么好叫你们。”
廷珑见姚氏这么晚了过来,先遣散了下人,就紧张道:“出了什么事?太太这早晚过来?”
姚氏微笑道:“没有什么事,白日里累着了,反倒睡不着,就来跟我闺女说两句体己话。”
廷珑忙搀扶姚氏上炕,自己矮身跪在踏脚上,垂目道:“太太有什么吩咐,女儿听着呢。”
姚氏用手指把散发掖在廷珑耳后,慈爱的将她扶起来,柔声道:“娘的小闺女一转眼都十岁了,有大姑娘的样了。”
廷珑就顺势偎在姚氏怀里,拖长声音叫道:“太太~ ~”
姚氏揽着她的肩膀道:“珑哥大了,娘有话也能对你说了。”廷珑就抬着眼睛望着姚氏,一脸的迷惑。
姚氏望进她的眼睛里问道:“珑哥今日可是少给了那捏面人的五文钱?”
廷珑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一共要了九个,就叫他便宜了五文钱,并没有少给。”
姚氏用手指点了她额头一下,说道:“珑哥,你记着,我们这样人家的子弟,处事胸襟是第一等的大事,切忌在小处用心!对待下一等的人,态度最为要紧,万万不可与荷担负贩者争利。这些人为着活命不过苦争数文,咱们全不放在眼里,给他便是。”
廷珑开始还睁大眼睛,不知这一番话因何而起。听到这,心里突然有些难受,于张涤清来说讨价还价是个习惯,于这样的高门大户却是要不得的大事。
姚氏看廷珑眼中似有泪光,也不理会,接着道:“对待家里下人,管事,仆妇却又另当别论,宽严相济才是管家之道。珑哥千万记着,不要苛刻了下人,这等人卖身为仆为役,原是无路可走,所求不外衣食周全,做主子的第一要记得的就是不可克扣了他们衣食,叫他们没了指望,埋怨主人家苛刻,心生怨气,不利主人。
第二,不可疾言厉色,对待下一等人,言语辞气最为要紧。这些人来咱们家之前,也是别人家的娇儿幼女,当眼珠子一样疼爱,不得已来咱家伺候人,我们对待他们尊重,他们才会自己尊重,有了脸面,才不做那些鸡鸣狗盗,没有廉耻的事。若主人家无故呵斥责骂,则心中必然含怨,虽卖与我家为奴,却总要暗地里算计主子。
然则,待下人虽然要宽些,却不可失察。有几样要紧的弊病万万不可纵容:但凡采买物品中饱私囊的;平日里嘴上琐碎,爱讲主人家的长短的;言语狡猾,最喜欢挑唆生事的几等人万万不可留。一发现了立刻结了月钱,悄悄打发了就是。这些人虽然不好,却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不要让他们没有活路,也不要伤了他们的脸面。”
廷珑听见姚氏和她说这些,一开始以为是批评她没有大家小姐的气度,在市井之中与人讨价还价,初时还有些不服气。听到后来,才明白姚氏的苦心,大概是看到她今天与人还价,太过锱铢必较,怕她养成待下人苛刻的习惯,为人所诟病,祸及自身,才半夜里不睡觉,特来教导女儿如何待下人,如何管家的道理。
这些高门大户里主人如何管理下人的门道,是她一个整日与死物打交道的前研究员从未接触过的东西。
现在看来,与其说来到这里后,她很好的适应了一个官宦人家小姐的生活,不如说她一直很自觉的享受着作为千金小姐的福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之余,所需尽的义务无外乎听母亲的话,配合母亲完成一些闺阁教程。
但是廷珑今天发现,一个千金小姐的教程绝不止是琴棋书画那么简单,也远远不是贤良淑德就可以囊括的。
从姚氏对她所作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的重视上可以看出姚氏对她的期待,任何一点不符合闺秀的行为都会得到及时的规劝和引导。从姚氏说她长大了,可以说体己话了,廷珑知道,姚氏是打算开始对她进行管家方面的业务训练了。
第一步就是怎样管理家中的下人。
廷珑对待从小伺候她的莲翘,紫薇,紫藤也从来不曾呵斥责难,是因为她心里一直当这几个小姑娘是在她家里打工,就如同原来的张涤清给考古所打工一样,做好自己的工作,收取报酬,天经地义。原来的张涤清自相信自由,平等的时代长大,打骂斥责别人这样的事情她也做不来。
而姚氏教导她宽以待人的精髓和目的却是驾驭!是如何驾驭下人的法门。
和廷珑不同的是,姚氏待下人的和善是一种包含着体恤怜悯的手段,她用这这种柔和的手段统治着张府,巩固着自己的地位。
廷珑想起小时候,天天跟在姚氏身边看她管家,只觉得家里人口少,事情也少,姚氏管家清闲的很,并不费力。在她眼里姚氏一直是个软弱和气人,从不见她发落过哪个。今日头一次听姚氏讲管家经,才知道原来她素日里小看了母亲的本事。细细思量姚氏一举一动,不由渐悟,只说今日姚氏说话,远远的将随身服侍的人打发出去,又为了防着有人听壁角,将大门四敞大开,单是这份心计,廷珑从前连看也看不出来的。想到这不由暗叹自己愚钝,姚氏若真是个软面团一样的人,家里那些仆妇婢女有几分姿色的,再有几分算计的,张英就是再本分,也难不为人引诱偷腥。
心思渐飘渐远,忽听姚氏笑呵呵的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出身的哥儿,姐儿,历来只有撒漫使钱的,谁知咱们家姑娘竟是个天生会当家的,还是个小小的守财奴。”
廷珑知道那是二十几年清贫日子铸就在张涤清身上的烙印,此时就十分不好意思,赶忙用上一贯的伎俩,撅着嘴拱进姚氏怀里撒娇道:“太太,珑儿知错,以后再不犯了。”
姚氏就笑道:“你能明白娘的苦心就好,娘的小闺女打小就聪明,清芳和你一般大,还一团孩子气。唉~ ~娘就是怕你太聪明了,所以处处盼你惜福,就是笨点也愿意的。”
又说了一会儿子话,姚氏亲自给廷珑放下床幔,走到门口去,扬声叫了莲翘回来上夜,自带着芍药等人回正房去了。
廷珑躺在床上,一时间心里千头万绪,想着姚氏教她的一番话,句句都是母亲的经验之谈,肺腑之言,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又想起上午在街上,看见那些贫苦的人荷担沿街叫卖时,她全然不关心的态度,像在看一幅画,而她是画外人。
可是,她来这里已经八年了,早已不能置身事外,也早就成了画中人之一了……
廷珑折腾了半宿,终于朦朦胧胧的睡去,好像才闭了一会眼睛,就听莲翘叫她:“姑娘起吧,太太屋里掌灯了。”
廷珑只觉得前心后背出了一身的汗,心在腔子里砰砰的乱跳,勉强挣扎着让莲翘扶着坐起来,就晕的不行。
莲翘也看出她脸色不对,忙又将她放平,把手搭在廷珑头上半晌,轻手轻脚的去外间叫紫薇进来守着,自去禀报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