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皇上感念先帝之德,仁慈处置,就这些罪名,若是查实了,贬代王为庶民都算是最轻的处罚。
阿殷与常荀虽还未议论什么,心中各有揣测,猜得这应是永初帝的手笔,眼神交流之间,也是感叹。
正行走间,旁边有报信的侍卫策马驰过,阿殷忽觉身边似有劲风袭来,忙伸手接住,却是一枚寸许的木枝,外头绑着一段布条。
阿殷诧然抬头,那侍卫已然疾驰离去,无从辨别。
她将那布条拆开看过,却是面色微变——上头说,兄长陶秉兰受刘陵之邀前往凤凰岭游山,她若不想陶秉兰失足坠崖,即刻孤身前往凤凰台。若一个时辰后还未到,陶秉兰性命不保。
刘陵这个名字对阿殷而言并不陌生,他是陶秉兰的好友,相交已有数年。先前两人约了重阳之日登高,陶秉兰因得了陶靖的嘱咐,这段时间所有出京城的邀约全都推拒,甚至连入夜后的各种宴席都辞了。按陶秉兰的性情,这节骨眼上给更不会贸然去那样远的郊外,恐怕这所谓的游山已是被人胁迫。只不知是刘陵有诈,还是两人皆被用强。
阿殷将那布条再瞧一遍,即刻收入袖中,冲常荀递个眼色,放缓马速。
前头是浩荡的皇亲重臣,后头百官就少些拘束,两人稍稍落后,待左右无人时,阿殷才将那布条递给常荀,沉声道:“兄长不会武功,在凤凰岭怕有危险,我得过去。”
“不可!”常荀看过内容,当即摇头。
这布条中的意思太明白,显然是要用阿殷去换陶秉兰。能在禁军中安插人手,明目张胆的给阿殷递信威胁,对方的势力自然不容小觑,几乎可以肯定是代王。常荀受了定王嘱托,哪能容阿殷去冒险。
阿殷也稍微作难。
她自然知道此去凶险,可兄长在凤凰岭吉凶难测,若当真“失足坠落”,于出手狠辣的代王而言,也只是随手的事情。她在世上只有父兄两位亲人,父亲身为羽林郎将,随驾守护在前面,这会儿难以脱身,若不想陶秉兰受害,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常荀也知道她的担忧,便低声道:“我可以派人去凤凰岭救回令兄,但你不能前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一去,落入对方手中的不止是我,恐怕殿下都要受掣肘。只是——”阿殷沉吟了下,蹙眉道:“我总觉得躲避无济于事。就像今日兄长的事,稍有疏忽就可以落入对方觳中,借以要挟,防范躲避永远难以周全,且总归受制于人,时时提心吊胆。难道他们一日不消停,我便要做一日缩头乌龟?不管是为救兄长,还是为化解困局,我都该前往!”
她的语气颇为坚决,常荀虽也知道这处境有些憋屈,却不愿冒险,阻拦道:“殿下临行特意叮嘱过,不能叫你有半点闪失。令兄的事我会派人妥善解决,陶殷,殿下就在返程途中,咱们这里不能出意外。”
“可是常司马,如今人手本就少,单独分出去救我兄长,也是旁生枝节。何况——”阿殷目光微沉,十六岁姑娘的娇美容色中,却显出些断然果决,“代王此举是反守为攻,难道我就不能反守为攻,绝地求生?”
“什么意思?”
“殿下一直想挖出代王党羽在京城的藏身之处,却总找不到头绪,这回他们主动送上门来,何不将计就计?他们要以我威胁殿下,自然会将我藏在要紧之处,岂不正好做我们的带路人?届时殿下只消派人寻到我的踪迹,便能找到他们,可不就解了桩老大的难题。”
初秋的风掠过原野,令阿殷的衣袍微微摆动,她朗然而笑,娇美的眉目间竟自添了英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思路反道而行,倒是常荀先前没想到的,乍听之下,竟自生出激赏。
——苦寻对方藏身之处无异于大海捞针,如今对方沉不住气出手,确实是良机。
只是这想法未免大胆,阿殷落入敌手便入凶险之境。叫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还是个即将成为定王侧妃的姑娘落入虎狼窝中,常荀怎么放心?
阿殷看出他的忧虑,“常司马,若今日不是我,而是蔡高提出这建议,你会如何?”
蔡高吗?常荀思忖片刻,断然道:“若是他,我会允准。”
“那我为何不能,难道我比蔡高差?”阿殷既已想到出路,面上便见笑意,“我确实会成为定王侧妃,但此时我还是王府右司马,论武功,论应变,自问比蔡高更好。昔日在西洲剿匪,殿下也曾带我入虎穴,常司马也曾夸过我,怎的如今却又畏首畏尾?”
她这般说着,却叫常荀失笑,“是我想差了。”
西洲时那女侍卫的风采记忆犹新,回京后活捉突摩,在凤凰岭的寒潭中救下定王性命,她也勇敢过人,叫他刮目相看。这阵子奉命他只拿阿殷当侧妃来保护,却反倒忘了,这位姑娘并非一味要人保护的闺中弱质,她曾保护旁人,更曾力战恶贼,功劳卓著。
她原本就不是寻常闺中弱质,而是能与女将军隋铁衣风采相较的飒爽女官!
思及此处,常荀总算展开眉头,“你打算怎样做?”
“将计就计,去换兄长回来。我这香囊中装的是近来新调的玉露香——”阿殷将腰间香囊指给常荀看,“此香味道独特,最妙的是香味持久,五六日都不会散去。我身上久经香味,途中也会见机行事,留点香粉做痕迹,你只需去我家中让如意找些给你,再找个上等细犬来寻踪迹,岂不就能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了?”
“计策虽好,只是你孤身入险境,若稍有闪失,不好跟殿下交代。”
“殿下会理解我的选择。再说他们既然是打算以我要挟殿下,有求于殿下,自然不会轻易伤我。放心,我能护好自己。”阿殷目光明朗而笃定,“何况对方捉住的是我兄长,天下之大,我就这么一个兄长,绝不想令他有闪失!”
她的主意既然定了,常荀再劝阻也无济于事。
他沉吟了半天,才断然道:“就依你!”这会儿再回王府筹备已来不及,好在阿殷知道如今多事之秋,出门前在底下穿了定王给的护身软甲,袖箭和防身匕首俱备,不算太仓促。
因皇帝銮驾有禁卫军随行,不许旁人守卫,常荀叫人给长史通报一声,只说他和阿殷有事暂离,走远了屈指为哨召来命暗卫,将他身上应急的皮囊给了阿殷。阿殷将其中用得上的东西尽数取来,选个僻静处在身上备好,便同常荀策马,同往凤凰岭而去。
秋风渐劲,骏马疾驰,扬起阿殷的绯色官袍。冠帽之下容颜如玉,目光却是沉静笃然。
第72章2.13
阿殷抵达凤凰岭附近,便请常荀在原地稍待,她翻身下马,只身往布条所说的巨石走过去。
才走到巨石附近,便听两声怪笑,有个独眼男子自巨石后走出。他的面目并未做任何掩饰,鹰鼻阔额,独眼中目光狠厉,右手握刀,左边小臂被砍去,却接了一段铁臂,末端生出五根利刺,颜色暗沉。
尽管阿殷曾对战过突摩、周纲等凶悍之人,见到此人,不由也是心中微凛。
她极力镇定,往前半步,朗声道:“我已孤身前来,我兄长呢?”
“人我们自然会放。”那独眼男人嗓子像是坏了,声音沙哑,因为生得极高,低头往阿殷身上一瞪,道:“你先随我们走。”
“这可不对,有去无回,你当我是傻?若不亲眼看着兄长无恙,我绝不跟你走。”阿殷抬眸迎上那只独眼,近在咫尺的另一只眼不知是怎样怀调的,陷下去个窝,周围皮肤微皱,形貌怕人。她的手已按在刀柄,蓄势待发,目光也自冷厉起来,“半里之外便是定王府的人,我需亲眼看着兄长到他们手里,才能跟阁下走。否则——鱼死网破。”
独眼男人冷笑,左臂的铁钩一挥,便只拿目光震慑阿殷,如同虎狼俯视野兔。
相较于此时的凶悍冷厉之气,十六岁的阿殷眉目秀美皮肤白腻,身上穿的又是齐整官服,气势着实不及。
不过片刻,便有个瘦高男子过来,凑在耳边回话——这回倒是戴了面具。
阿殷遂将眉目微挑,“如何?”
“放人。”独眼男抬起下巴,示意阿殷站在石台上,周围有六七个人迅速围拢,将她困在正中。
阿殷端然不惧,步上高台,往周围一望,能瞧见茅草间潜伏着的身影。她在初见独眼男时为其形貌而稍有惧意,如今一瞧,反倒坦然无畏,目光落在远处,便见陶秉兰似是被人推出,正跌跌撞撞的走在山间小径上。他必定也是猜到了什么,惶然四处张望,即便看不清眉目,也能知道他的焦急。
阿殷不知怎的眼眶微酸,稍稍矮身免得被陶秉兰看见,等他走得渐渐靠近常荀,阿殷才松了口气。
兄长已然无恙,她却是入了虎口,而今之计,也唯有虎口求生。
阿殷既然有心要深入虎穴,此时自不会枉费功夫惹毛对方,叹了口气走下巨石,道:“走吧。”
这般淡然态度叫独眼男意外,他谨慎的打量阿殷几眼,见这姑娘一副认命了的模样,便转身往乱石深处走去,不过片刻,便入了两峰夹峙的深谷。他虽然身材高大,走路却极轻,一路走过去,竟未在草石间踩出任何痕迹,只是后头茅草索索作响,想必跟了不少人盯着阿殷。
阿殷也没回头,默然跟随,步伐轻盈,既不过于掩藏武功,也未露出任何惧色。
独眼男走了半天,终究没忍住,再次回头打量阿殷,像是怕她玩什么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