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消息于定王而言,自是如虎添翼,当即与众人商议,过后该从何处攻城,何处虚何处实等事。直至夜色渐深,军中晚饭早已造好,众人激战半日后饥肠辘辘,定王才令众人散开各自用饭,歇半个时辰再来议事。偏将、监军等人奉命里去,常荀因臂上受了点箭伤,自回营帐去,将原先粗粗包扎的伤口重新敷药。
定王却是看向陶靖,“关于檀城的事,还有些事想请教岳父,到我帐中叙话如何?”
“殿下请。”陶靖拱手相随,阿殷也收回目光,噙着笑跟过去。
帐内饭食已备,特地摆了张方桌在中间,三面放上蒲团。只是军中严禁带酒,只好以茶相佐。
三人皆是劳累饥饿,先吃些饭菜垫着肚子,令腹中充实温暖些,陶靖才抬眉道:“殿下想问的,是不是陈博?”
“弃城而逃是重罪,父皇下令严惩,但是各处都未发现陈博的踪迹。岳父可知他的下落?”
“檀城易守难攻,当日东襄大军围困,内外消息不通,确实处境艰难。却也未到守不住的地步。”陶靖搁下碗筷,面上难掩愤然,“陈博此人,虽居于高位,靠的是什么,殿下想必也清楚。论兵书上的谋略,他确实头头是道,然而真到了战时,却胆气不足。他弃城而逃时,必定思虑过后果,那几日他的神情行事,确实与平常不同。徐煜兄弟打进来时,我带着重伤往附近民宅逃脱藏身,孟博被捉,其他将士或战死或被擒,处境都不好。殿下没能在城外发现他的踪迹,我在城内也没见到他,想必,如今他已在徐煜身边了。”
“徐煜?”定王眸色更沉,“弃城投靠东襄,他好大的胆子!”
陶靖也是眉目沉肃,“陈博虽居高位,在京中却只有妻妾数人,连子嗣都没有,自然少后顾之忧。殿下可知,徐煜身边的监军是谁?”
这消息定王倒不清楚。
双方交战,人马将领的消息都容易刺探,唯这藏在营帐深处不露脸的监军,外人极难得见。
哪怕先前阿殷和常荀捉来的那几个东襄士兵,也都只知主将,不知监军身份。
定王觉出其中蹊跷,亦停了筷箸,“是谁?”
“陈博的舅舅。”陶靖瞧见定王脸上陡然现出的诧异,叹道:“起初我也没想到,后来听到徐耿与副将的闲谈,在檀城内查探对方监军身份和陈博身世,才发现端倪。陈博的母亲是东襄人,当时我大魏与东襄尚未交恶,他母亲随东襄的商队南下,嫁给了泰州一处镖局的镖师。后来镖师丧命,他母亲病死,陈博因为自幼学武,又读过兵书,通过武举入仕。再往后殿下也知道,此人善于处事,升迁极快,这回被东宫器重,来到檀城。”
阿殷闻言,忍不住道:“东宫举荐前,难道就没查过?”
“查也无用。”定王侧头瞧着她,“东宫亲近的多是文官,这回想在武事上做功夫,就有些捉襟见肘。何况陈博在朝堂这些年,确实立了不少功劳,官至高位。他母亲早已亡故,又不算东襄的要紧人物,谁会在意?”
“是啊。”陶靖颔首,“谁会想到,当年那东襄女人会有个成器的弟弟,成了南征军的监军。那边必定也查探过檀城守将的身份,才会在久攻不下之后,想出这样的主意。用人不当加上这等巧合,唉!”
那陈博本就不是坚决勇武之人,那等困境中,会被对方游说投靠过去,也不算太过意外。
气氛一时凝滞,半晌,定王才冷声道:“拿下檀城后继续西进,必要活捉陈博!”
*
直到次日后晌,阿殷才算是逮到机会,同陶靖单独说话。
从昨日陶靖归来,他就一直与定王议事,昨晚议事到三更,今晨早起后继续。听说定王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插了二十名侍卫入城,陶靖当即大喜,与众人议定攻城策略之后,便由定王设法传递消息入内,常荀和彭春自去安排备战的事,陶靖暂时得空,被阿殷拖回营帐当中。
帐内虽无酒水,却有热茶,阿殷今晨出巡时射了几只野味回来,如今做出来,就盛在粗碗之中。
陶靖举筷细嚼,瞧着女儿戎装打扮,沉毅的脸上终究露出柔和,“战事凶险,怎么又冒撞跟过来了?”
“哪里冒撞?女儿虽不能领军打仗,却也有不少可做的事情。”
“可你毕竟是王妃。”
“王妃难道就不能出来了?”阿殷笑着给他斟茶,“父亲不知道,听说檀城失守后我有多担心。哥哥在京城有表哥照应,还要准备春试,我留在府中也无事可做,所以……嘿嘿。檀城里都是东襄的兵马,父亲怎么藏身的?”
陶靖一笑,便将当日如何遁入民宅,躲过东襄士兵的搜捕。如何熬过最初的伤势,而后探听消息。如何趁着城门洞开之际逃出的事说来。
阿殷悬着的心总算放下,这夜睡得格外香甜。
经两日修整后,十五那日的丑时,定王趁着深浓夜色,东襄西侧的援军沉睡之际,挥兵攻城。
坚固的城墙守卫下,攻城十分艰难。陶靖率领三千兵马在东门强攻,趁着阴天无月,在深浓夜色中高声呐喊壮威,连绵高呼之中,闻之竟似有万人之众。因上回定王率兵险些攻破东门,徐耿在这边的防守最为严密,夜色中看不清敌方阵势,乱箭放出去,也不知是否能拦住对方,急调兵马来援救。
北城门外,安静得只有风声呼啸。
熊熊火把固然能将近处照得亮如白昼,也难瞧见远处如墨夜色中的动静。
二十余名潜伏的侍卫都是定王府中精锐,身手出众之外,最善掩藏行踪,悄无声息的行事。
东侧的震天呐喊摇动这边卫军的心神,负责守卫北门的小将登楼远望,凝神待敌。却未料暗夜中有人幽灵般靠近城门,猝不及防的发起攻势,在守军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打开城门。
哨箭窜入空中,绽出明亮的信号。
一里外无声潜伏的军士立时如离弦之箭窜出,奔腾而来。
城门的守军立时涌过来意欲闭门,然而逼仄的空间之内,涌入再多的人也是无用。城门被人把持,东襄士兵难以近身,不过片刻,骑兵的震耳呐喊汹涌而来,率先冲破城门驰入。步兵随后而至,在城门处与东襄人厮杀。
攻入的骑兵则一路疾驰过街市,冲破层层阻碍,直袭东门。
定王骑着黒狮子当先疾驰,宛若天神,雄姿过处,东襄士兵哪敢直撄其锋,纷纷避让。
他的身后,阿殷与常荀左右随行,至城门处飞身弃马。
城门口军士的枪林直指而来,阿殷身如玉燕,蜻蜓点水般踩过枪尖,弯刀挥洒,与常荀联手,直击离城门最近的军士。后面的骑兵紧随而至,突如其来的袭击令东襄人措手不及,内外夹击之下,城门很快被夺,陶靖率众冲杀进来。
东襄军队霎时乱作一团,败逃四窜。
那守城的小将不肯败退,高声喊着“捉拿魏国定王有重赏。”残余的军士弯弓,箭支如雨射来。
城墙上火把熊熊耀目,各处堆满伤亡的军士,阿殷握刀奋战许久,手腕竟自酸痛。小腿似乎被箭擦过,不知是否受伤,她看着被团团军士围杀的常荀和定王,心念陡转,忽然飞身而起,借着身法轻盈灵活,三蹿四跳,如灵狐攀岩,踩了翘角飞檐直上城楼最高处。
那东襄小将盔帽都歪斜了,却犹自手执弓弩,仗着极好的地势连环射向定王。
利箭破空,疾劲而凶险,凉飕飕的带着劲风从耳际掠过。若定王稍有不防,便是利箭透体的重伤。
阿殷一心只要斩除这最凶险的威胁,挥动弯刀直扑向那小将。对方弓箭虽强,身手却不算太好,久战之下本已疲累,哪抵得住阿殷的突袭,不过片刻,便被阿殷重伤。剩余不多的东襄军士没了主心骨,愈发心惊胆寒,哪还有心思为“活捉定王”的功劳拼命,眼见苦守不住,纷纷便往远处逃窜,被人追杀活捉。
定王打个呼哨同常荀追过去,这头蔡高奉命留下,至阿殷身边,将那东襄小将捆起来。
头一回攻城杀敌的阿殷气喘吁吁,靠在城墙上稍歇,瞧着细甲之上的血迹,几欲作呕。
先前拼杀时,一心只护在定王身边,是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弯刀直取敌方要害,或死或伤,她都未曾多留意。而今敌军如潮败退,魏军追杀直往檀城深处,这城墙上渐渐安静下来,她看着熊熊火光下的染血衣襟,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王妃——”蔡高也是同样的疲累,让四名侍卫留意周围动静,单膝跪在阿殷跟前,“城已破了,徐耿必定逃窜。这里暂时无碍,歇上片刻,等定王殿下拿下衙署之后,即可入内歇息。”
阿殷点头,半晌才低声道:“我记得,你也没打过仗?”
“卑职跟殿下一样,这是头一回。”
“不会觉得……”阿殷目光扫过躺满城墙的伤亡军士,后半句难以出口。
蔡高沉默片刻,拱手道:“殿下曾教诲过,他们既然执刀入侵,劫掠我江山百姓,就该知道,会有战死之日。卑职绝不会杀无辜百姓,但为了保卫家国百姓去杀他们——绝不会手软!”
“是这个道理。”阿殷归刀入鞘,站起身来。
在城楼最高处望过去,整个檀城都笼罩在漆黑夜幕下,依稀可见火把流窜,喊杀声远远传来,夹杂着被惊动的犬吠。城中的百姓在战事之初便逃走不少,几回战事之后,城门附近的人家屋舍早已毁坏,如今城里虽有百姓,却都是闭门心惊,躲藏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