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阿殷并不觉得这像永初帝的行事风格。那么,平白无故的,皇帝为何突然册封,还派人千里迢迢从京城到北庭宣旨?
心中固然惊疑不定,喜悦却还是漫上心头。
自嫁入定王府后,始终深藏在心底的那块疙瘩,也终于在此时消弭殆尽。
她下意识的抚着小腹,笑意欣慰,真心实意的接旨谢恩。
待定王请那传旨的内监入内,由隋彦招呼后,昨日才从各处陆续归来的徐奇、高元骁、彭春,连同陶靖、蔡高等人皆上前道贺。阿殷自是欢喜,瞧见定王神色如常,只在唇边添了些笑意,寻着无人处,低声道:“殿下似乎不觉得意外?”
“迟早的事。”
阿殷伸手将鬓边吹乱的碎发理到耳后,挑眉含笑,“迟了不奇怪,早了就值得深究了。殿下不打算细说?”
已是三月,春光明媚,她窈窕修长的身姿站在初打花苞的玉兰树边,愈见英姿飒然。因前两日从巩昌街市买了些精巧的发簪,阿殷心血来潮换回了襦裙绣衫的打扮,将漆黑的头发高高挽成发髻,簪了副赤金镶红宝石的双股钗,各挑一串珍珠。身上的对襟春衫以金丝银线绣出绽放的昙花,阳光映照下辉彩夺目。腰下的襦裙还是软如烟罗,随院中春风微摆,愈显得腿长腰细。
比起初见时,那尚显稚嫩的容颜,如今的她愈发添了韵致,杏眼挑出些微弧度,风情绰约。
素手掠过鬓边碎发,袖下的缠臂金上花枝交缠,愈发显得肌肤如玉。
而眉目之间笑意明朗,没了从前的忐忑试探,却是笃定端然。
她变得确实很快,从最初默然值夜的侍卫,到如今端方贵丽的王妃,身手、见识、性情,无一不让他赏识、沉迷、信重。从前的担忧尽可抛却,如今她是他的妻,是孩子的母亲,是他决意陪伴一生的人。
定王伸臂揽着阿殷肩膀,“回屋说。”
*
次日,定王将北边的事交割清楚,启程回京。随行的除了陶靖、高元骁等人,还要隋铁衣和隋诚兄妹。
来时战将傍身,数千精兵云集,回时却只有数得过来的几个人跟从。几辆赶路的马车,数匹代步的战马,加上隋家兄妹带了护卫定王的五十侍卫,别无他人。
阿殷多少有些感慨,没法再回泰州战场去看望故人,便只在都督府隔壁宅邸,对着那些历年战火下残存的残垣断壁和焦墙黑土站了许久。
定王陪她站了会儿,神色渐渐肃穆,待走出巩昌城,已恢复了从前的威仪冷厉。
这一回去,便是更加凶险的龙潭虎穴。
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他所求的,已无人能够阻挡。
简短的信筒经由蔡高的手递往京城,上头的两个字只有常荀能够明白——举告。
第109章3.24
京城三月,春光正浓。
郊外山野桃李竞艳,深深宫墙内,海棠紫荆次第盛放,引得宫妃逐日赏花,难得的蓬勃气象。
皇后前日才设了场赏花宴,这日闲来无事,瞧着永初帝心绪不佳,特地请他去御花园中散心。帝后二人是少年夫妻,皇后又是永初帝最敬重的孟太傅之女,虽则为太子禁足和先前谨妃被投药的事起过龃龉矛盾,到底夫妻同心,永初帝心烦的时候,也常会同皇后商议。
这回也是如此。
定王府为阿殷请封正妃的奏折着实令永初帝不悦了两日,如今北庭虽然传来消息,说定王正启程回京,永初帝依旧不敢放心。去年腊月底生出的传位于定王的心思也因此事动摇,老皇帝同皇后走了一圈,说起当年春郊旧事,难免感慨,又循着花香行至东宫,见太子正在里头为庶务忙碌,太子太师又夸赞太子近来进益良多,自是欣慰。
待永初帝回到承干殿的时候,面上已经带了笑容。
如今天气渐长,春困日重,老皇帝批了几封奏折,便觉困顿。随手翻了几本奏折,倒没什么大事,正想着去歇歇,扫见奏折中一个熟悉的名字时,便忽然精神了——刘慈。从太子奏报定王私藏军械那天起,刘慈这个名字便不时在永初帝跟前出现,虽只是个平淡无奇的小商人,却着实令老皇帝头疼。
在定王回京上交兵符之前,老皇帝终究疑神疑鬼,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瞧见这名字,当即留神,将那几句粗略看过,从头细读,不由皱眉。
奏折是一位御史上的,弹劾兵部右侍郎武道行为不检点,上朝时不注重仪容等等,在永初帝看来,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奏本的最后,御史特地写了前日无意中看到的一件事,说是武道身边的管事贺正与商人刘慈往来密切,因他前几日听闻兵部调往北地的军械上有人做了手脚,这刘慈又曾在酒后扬言他能贩卖军械,故而怀疑武道借职务之便私售军械,贪污渎职,该当严惩。
武道这个人,永初帝当然是知道的。
出身世家门第,为官忠直清正,办事圆融持重,颇可信赖。
只是,他怎会跟刘慈扯上关系?还说刘慈手中的军械,是从武道处所得?
先前太子奏报之后,永初帝便派刑部侍郎孟应瀚秘查此事,没叫惊动旁人。据孟应瀚所奏,因定王与朝中武将和兵部皆有来往,此次又领行径都督之职北上,那曹长史便借机行事,与武将串通,中途将部分军械扣下,偷运入京中私藏。永初帝当时先入为主,难免偏信。
而今将那奏本认真看过,心中疑窦丛生,当即将那御史召入承干殿问询。
这一问,让永初帝几乎大惊失色。
据御史奏报,刘慈曾在醉后跟人扬言,说他与兵部侍郎相熟,贩卖军械易如反掌,只是酒醒后咬死不认。而刘慈跟武道手下管事的来往却是确凿无疑,那御史本就留心官员举止,将两人来往时间和地点说得明明白白,半点不似作假。至于武道利用职务之便私扣军械的事,御史也已查得些证据——都是那位管事贺正出手,转而交由刘慈之手贩出,皆极为隐蔽。
永初帝问及刘慈跟其他朝堂官员是否有往来时,御史报了几个罩着那人生意的小京官,却半点未提定王府曹长史的事。
这般说法,跟先前太子和孟应瀚所奏的大相径庭。
永初帝挥退御史,对着那奏章坐了两炷香的功夫,念及孟应瀚与东宫来往密切,太子揭发定王的冬季又着实可疑,另召了大理寺卿入宫,命他秘查此事。而后,又派密探出宫,细察武道平常往来的人。
不过两日,那密探的的结果便奏到了御前——
武道看似清正忠直,不与朝堂官员私交,实则跟东宫有所往来,只是多借内闱妇人之手,他跟太子明面上并无往来,所以根本无人知晓。而暗地里,因武道的夫人与太子侧妃崔南莺是表亲,武道跟太子的往来已有四五年的时间。
随即,大理寺卿的结果也报到了跟前。因时间仓促,他虽未能彻查清楚刘慈跟贺正的往来证据,然贺正借着武道的名义,暗地里胁迫运送军械的小官,继而私扣军械,却是铁证如山。至于刘慈跟定王府的曹长史,两人虽是亲戚,却因刘慈早年行径恶劣,早已闹翻了脸,数年未曾往来。
这消息一到跟前,永初帝立时大怒。
事情几乎昭然若揭,太子和孟应瀚联手蒙蔽君上,构陷定王!
而他,险些被蒙蔽过去!
不过永初帝是个急事缓办的性子,越是气怒,便越不肯做要紧的决断。当下在殿中坐了两个时辰,待怒气渐消,情绪平静下来,细细思量此事经过,虽觉太子行径着实可疑,毕竟不敢深信,便未朝太子发作。不过定王的嫌疑洗去,老皇帝少了忌惮,当即命人去将捉拿刘慈,送到御前亲审。
那刘慈不过是个贪利的商人,被重金诱惑做了此事,而今被发觉,天威震怒之下哪敢隐瞒,当即招了个干干净净——
他所藏的几处军械,皆是出自贺正之手。甚至连当时贺正教他如何往曹长史身上泼脏水的话,都半个字不漏的招供出来。
随后,永初帝命人去捉拿贺正,谁知那位管事早已不知所踪,据说是出城采办,两日未曾归来。
永初帝闻言,面色更加难看。
*
此时的定王,正带着阿殷等人,在京城外五百里处的宛城暂歇。
离开北地的冰霜寒冷,越往南走,天气便越是明媚。四野间绿意满目,低拂的柳梢间燕儿成双,看了数月北边的荒凉枯燥,哪怕见着道旁一株半谢的桃树,都是极美的。
阿殷裹了件披风在身上,掀起车帘瞧两侧春光,唇边盈满笑意。
“上回经过此处,也正是这个时候。不过那会儿殿下还不认得我,咱们往西洲去,越走越荒凉冷落。这回倒是好了,天气越来越暖,风光也越来越好。”晌午在酒楼用饭的间隙里,阿殷临窗往外,对着定王感叹。
定王亦是面带笑意,“那时候我认得你。”
“殿下认得?”阿殷望他。
定王颔首,“那年二月西苑的马球赛,我记得你。”
阿殷微笑饮茶,心说那是自然,那场马球赛可是费心准备了许久,要的就是让你注意。
不过想起那时的忐忑与彷徨,着实令她感慨。两年的时光,变的不止是她和父亲、兄长的轨迹,就连定王也有了不同。以他从前的行事,即便不会在太子和皇后的手段下坐以待毙,又哪会主动盘算,谋划反击?
只不知京城之中,永初帝究竟会作何判断。
这些微担忧在次日便有了眉目。离京城愈近,消息往来便愈多,常荀将京城中的动向秘密传来,定王得知,原本微皱的眉头也终于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