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说,定王兄和嫂嫂瞧着冷清,其实待人很好。他还说,定王兄的忠心,其实他都看在眼里。”
在而今的局面下,宫中之人皆受孟皇后和太子淫威震慑,能为定王说话的,着实不多。
阿殷一笑,目光清明,“你是殿下的妹妹,我哪能不管。”
陪着嘉德说了会儿话,出了偏殿,却见魏善的小徒弟守在门口,说是皇上要见她。
阿殷便跟着入承干殿拜见。
隔了两日再见,永初帝的变化着实令她心惊。那日老皇帝纵然脊背佝偻,却还有天威震怒,此时龙颜苍白,靠着软枕看折子,精神十分不济。
见了阿殷,他丢下手中折子,命人赐座,屏退旁人,只留了魏善守着。
阿殷眉眼低敛,侧坐在椅上,依旧是恭敬的姿态。
永初帝咳了两声,语气像是带笑,“不必这么拘束。那日的事嘉德已跟我说了,隋铁衣固然居于首功,你也功不可没。定王妃——没想到你不止能在沙场为朕擒敌守卫疆土,还能在宫中救护朕的女儿。朕膝下儿女不多,嘉德最得疼爱,这回,朕很感激你。”
“儿臣身蒙皇恩,自当忠心回报。更何况,嘉德是定王殿下的妹妹,都是应该的。”
“妹妹……”永初帝咀嚼着这两个字,神色变幻。皇家兄弟姐妹,享尽尊荣,却有几个是真记着血缘亲情的?从前他自居国君,看透宫廷冷酷,而今病在榻上,又险些失去女儿,反倒想起亲情的可贵来。此时再看阿殷,自然更觉得顺眼。
他缓了缓,又道:“那日,你为何想到留下隋铁衣?”
果然又问到了此事,阿殷眉心微跳。
方才在嘉德公主问起时,她就已想过,那锦囊警告的事,除了她和常荀,绝不能让外人知晓。示警之人是谁姑且不论,倘若叫永初帝知道事先有人提醒,叫阿殷留意嘉德,结果却还是让嘉德出了那样的事,他会怎样想?嘉德公主险些遇害,永初帝先入为主,自然会觉得阿殷当时应将此事禀报给他,才是万无一失。而今的情形,他不会感激阿殷留下隋铁衣,反倒会怪阿殷疏忽大意。
可那个时候,阿殷哪能想到,孟皇后和太子竟会那样明目张胆,肆意妄为?
在宫廷中,众目睽睽之下谋害公主,那是闻所未闻之事!
阿殷敛眉,起身行礼道:“启禀父皇,自定王殿下离京后,儿臣就觉得不踏实。外出时有人跟踪,回了府,晚上外头也不安宁。儿臣是侍卫出身,从前跟着殿下剿匪杀敌,对危险最是敏锐,那日凑巧坐到嘉德身边,就觉得不对劲。定王殿下最疼爱嘉德,儿臣既觉出不对,就该留心,所以请了隋将军陪伴嘉德。只是那毕竟是儿臣的感觉,没半点真凭实据,儿臣不敢贸然禀报父皇,也是儿臣的疏忽,请父皇降罪。”
无凭无据自然不能瞎禀报,这还能有什么可降罪的?
永初帝摆手示意她坐下,“倒是你这一丝警觉,救下了嘉德的性命。”
阿殷垂首,未敢应答。
永初帝默了片刻,又道:“算起来你也是三品将军,是朝中高官。这回嘉德的事是你率先警觉,玄素总夸你机敏聪慧,你倒给朕说说,疯马的事,你怎么看。”
“儿臣惶恐,不敢妄议。”阿殷立即起身。
永初帝笑着摆手,“朕知道你的本事,连玄素都推崇。尽管说来,朕恕你无罪。”
阿殷惶恐站了片刻,见永初帝颔首示意她放心,这才收了惶恐之态。姿态做尽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如今定王不在京城,她能跟永初帝进言的机会有限,遂端然拱手道:“儿臣不知此事是何人所为,但看此事的结果,却觉得蹊跷。”
“从结果反推?也有意思,你且说说。”
“嘉德受惊坠马,以儿臣所能知道的,按着时间来说,首先是儿臣吃惊,险些胎动。随后,就是父皇盛怒,惩治了两位禁军统领。再然后,父皇为此事操劳忧心,又心疼嘉德,龙体欠安。除此而外,还有谁受损,儿臣也不清楚。”她挑眉看了眼永初帝,续道:“这是嘉德得救后,目下的情形。倘若嘉德没有得救呢?”
永初帝的表情随她的声音一顿,唇角的些微笑意也收敛。
“倘若嘉德遇害,葬身猛兽腹中。其一,儿臣与嘉德交好,惊闻此噩耗,又那样惨烈,胎儿怕会保不住,定王在南边听说嘉德和儿臣的消息,必也震动,深受打击。其二,北衙禁军未能救护公主,失职严重,皇上哀痛之下,不止两位统领处死,北衙六卫的将军、大将军,必也受处罚。届时北衙禁军中,必有一番变动。其三,皇上痛失爱女,龙体受损,病情必定比此时重百倍千倍。届时查案之事能否推进、北衙禁军如何惩治、如何安排、朝堂的事如何料理,皇上想必心中有数。”
阿殷缓缓说罢,便跪在地上,“这只是儿臣小见识的推测,若有言语失当,恳请父皇谅解。”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永初帝面色阴沉,魏善也是颇为吃惊的看着阿殷。
阿殷跪在地上,面不改色,徐徐道:“儿臣虽是女子,却也知道身受皇恩,必得忠君报国。父皇为天下百姓殚精竭虑,定王殿下连着奔波,才平定北边兵患,又赴南下赈灾安民。这固然是他身为臣子的本分,儿臣却也不愿看着父皇和定王殿下的辛劳,被这等阴谋玷污,叫嘉德无辜受害。今日斗胆陈情,还请父皇降罪。”
好半天,永初帝才喃喃道:“何罪之有……”
他的脸色极为难看,渐渐似有些呼吸不畅,狠狠咳嗽了一通,似情绪激动,难以压制。魏善手忙脚乱的帮他顺气喂水,许久后等他情绪平复了,老皇帝才道:“起来吧,你说得在理,朕怎会怪罪。”
阿殷起身静立,永初帝盯着丢在旁边的奏折。
那上头明黄锦缎为封,绣龙盘飞,竟自有些狰狞。
“诸事纷乱,确实得有人稳住局面。”老皇帝喃喃,侧头见阿殷还在那里,便道:“退下吧。”
他虽愿意听阿殷建言,却也绝不可能跟她探讨什么。独自对着奏折坐了将近两炷香的功夫,才招手叫魏善近前,“传密旨,召定王即刻启程回京,不许泄露任何风声。”
“那定王去平流民的事?”
“诏令文书依旧发出去,对外也称他在平定流民。玄素他应该知道怎么办。”
魏善应命而去,老皇帝靠在软枕上,疲惫的阖上眼睛。
第123章4.8-2
入夜时分,飘起了雨。
今年入夏后雨水不多,这场雨下得也不大,淅淅沥沥的弥漫在宫廷上方,如愁绪萦绕。夜幕深沉漆黑,宫廊两侧的灯光似都被雨水模糊,微弱昏暗。
承干殿的偏殿中嘉德公主再一次被噩梦惊醒,哭着滚入刘妃怀中。
远处的德音殿中,谨贵妃孤枕仰躺,睁着眼睛无法入睡,只慢听雨声淅沥。
同样不眠的还有昭仁宫。
端午那日嘉德出事,她原本还镇定自若,后听得疯马被救回时,才失了分寸。被永初帝困在偏殿的那半日格外难熬,她和太子侧妃崔南莺对坐无语,消息传递不出去,就只能焦灼等待。那般等待中,外头的人却迅速行事,捉了涉事的宫人、苑马监和禁军,送入牢中。而她,却做不出任何安排。
当时永初帝的眼神和态度,更是令她毛骨悚然。随后,永初帝以皇后照看不力为由,将她禁足昭仁宫中,更令孟皇后觉出前所未有的危险和担忧。
倘若疯马未被救下,就算嘉德未曾受害,没了疯马的证据,永初帝便找不出半点蛛丝马迹,哪怕有所怀疑,也没有任何证据。即便他可以捉了涉事的所有人盘问严查,茫无头绪之下,她只消稍稍动些手脚来误导,总能拖延时间,叫他们折腾到七八月去。
这中间,即便她被禁足,却也有充裕的时间,寻机安排。
谁知道,那匹疯马虽被撕扯,却未受多少影响?
得知疯马脑颅的细针被查出时,本就如惊弓之鸟的孟皇后险些跌坐在榻上。
原本万无一失的计划,为何会出意外?
平白无故的,那定王妃怎会突然拉着嘉德,留下隋铁衣?那冯远道怎会及时赶到,救下疯马?孟皇后想不到是哪里出了岔子叫定王妃起了疑心,却知道她此时的处境,几乎已经到了悬崖边缘。
孟皇后病倒了,半是佯装,半是心病。
永初帝那里病着,自顾尚且不暇,孟皇后有意让人多上奏折去烦他,加之嘉德的案子是他亲自过问,诸事繁琐之下,自然没空来收拾后宫。这难得的喘息之机中,孟皇后借生病为由,召太子妃和太子侧妃来侍疾。太子闻讯,入宫给永初帝问安过后,也往孟皇后宫中来问安。
见孟皇后昏睡不醒,太子孝心发作,跪在孟皇后跟前,从傍晚跪到入夜。
昭仁宫中因皇后禁足,永初帝特地调了一队禁军过去护卫,兼负监视之责。见太子进殿后总不肯出来,夜色又渐渐深了,怕有违宫规和永初帝旨意,忙往承干殿去禀报。
到得承干殿外,那守门的宫人却说,皇上喝药后已经睡下了。
圣体欠安,难得安睡,连同魏善在内,没人敢去打搅,便只能作罢,在外等候皇上醒来。
昭仁宫中,太子不吃不喝的跪着,全然担忧之态。
直到亥时三刻孟皇后悠悠醒转,他才喜极而泣,跪行到榻前。孟皇后见之欣慰,屏退了宫人,连太子妃和太子侧妃都不留。等众人都退出去,她才坐起身来,招手叫太子坐在椅中,“膝盖无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