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三爷也别恼,那位是刺史大人,路过来看支舞,用不了多少工夫。”
姜玳居然也在?常荀和定王相顾诧异。
逼着那女老板进去递了个话儿,定王在门口只站了片刻,就见姜玳匆匆走了出来。
他一个“殿”字还没吐出来,常荀已经开口了,“姜刺史好兴致,一起喝两杯?”
“请请请。”姜玳挥退了那女老板,引定王、常荀和身后的四名侍卫入内,里头歌舞暂歇,他隐然羞惭之色,“臣不知殿下驾到,失礼之处还请恕罪。”
定王觑着他,目含审视,“本王听闻姜刺史持身极严,从不踏足声色之地,今日倒巧。”
“是我堂妹听闻百里春藏有音律高手,非要来瞧瞧。她从京城千里迢迢赶来,臣总要应承三叔之命照拂,叫殿下见笑。”姜玳倒是从容,引着众人进了珠帘掩住的内室,正中的座位上摆了精致小菜,侧面一人跪坐在软毯上,不是姜玉嬛是谁?
两人的对面,一名盛装的舞姬正盈盈而立,后头摆了把琴,只有一位妙龄女子抚奏。
见得定王,姜玉嬛盈盈起身拜见,阿殷惯性的目光四顾,瞧见那舞姬时,微微顿住。
她长得很美,典型的东襄长相,眼中有淡淡的蓝色,鼻梁高挺,长发微微卷曲。恰到好处的妆容衬托她的容貌,身上一袭银红洒金的舞衣,材料绣工却都是极上乘的,腰肢处只有一段薄薄的细纱,将里头细嫩的肌肤半遮半掩。胳膊上也只有小半截纱袖遮掩,底下赤着双足,脚腕上装饰金环,应能随她舞姿而有妙音。
这大抵就是常荀时常念叨的薛姬了。
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会是东襄人。
大魏周围有十多个邻国,各自强弱不一,要说最让人头疼的,便是这东襄了。
东襄土地辽阔,民风彪悍,尚武的风气传承了数百年,年轻的男女几乎都能挽弓举枪上战场。早年大魏偃武修文,很是受了一阵东襄的欺压,北庭都护府往北的几座城池都被东襄占领,耀武扬威。
景兴皇帝登基后,为了缓和两国的关系,便遣了爱女北宁公主前往和亲。北宁公主才思敏捷、行事干练,不多久便得东襄王的宠爱,两国关系也为之缓和。东襄并不限妇人干政,北宁公主在东襄弘扬文法,又常为东襄王出谋划策,渐渐站稳脚跟,威势直逼中宫王后。
及至永初五年,东襄王病重逝世,王位交替之际,永初皇帝不知是听了谁的进言,遣使臣前往东襄,索要被东襄占领的城池,很快便被对方拒绝。于是永初帝发兵北上,由定王领了征北大将军之衔,一口气夺回了被占领的城池,其中便包括墨城。
墨城之战十分惨烈,定王夺回城池后继续率军北进,崔忱的庶出弟弟崔恒却在定王刚离开后便下令屠城,将城中东襄百姓残杀殆尽。事后崔恒因不遵军令等数条罪名被夺去所有官职,吃了军棍后在狱中蹲了半年,两年之后翻身一跃,又成了皇后嫡出金城公主的驸马。
而定王因他而背负的杀神之名,却是再也没能洗脱。
在东襄那边,这场大战削去了王后的一半势力,北宁公主也不知使了什么手腕,竟凭借三寸之舌撇清自己,将战事失利和墨城百姓被屠的罪名全都推给了王后一党,随即将亲生儿子推上王位,自己成了太后。
那之后,东襄和大魏便又有交恶之势,北宁公主虽碍于礼节在重要节日送些贺礼以为邦交,却也只是以东襄太后的身份,再也不提北宁公主之号。北庭都护府之外的东襄军官们却记着数年前的战败之辱和屠城之恨,不会轻易放东襄商人往来大魏,除了一些胆大彪悍、为利冒险的商人,几乎无人能出关防。
可眼前这个名冠凤翔的薛姬,却是个东襄人?
阿殷不免将薛姬多打量两眼,随即朝姜玳施礼,与姜玉嬛目光相触时,却是各自若无其事的挪开。
上首姜玳客气了几句,便叫薛姬献舞。
百里春的名声在凤翔城几乎无人不知,而薛姬又是百里春最耀眼的招牌,她的舞姿,自是非同凡响。
大抵是习惯了应对男客,即便如今有姜玉嬛在场,薛姬的舞姿依旧大胆,甚至偶尔夹杂着轻佻——款摆的纤细腰肢,修长曼妙的腿,纤细的胳膊舒展开,浑身每一处都是女子身上独有的美态。琴音缓缓流动,她回首微笑,眼眸中是勾人的光彩,那指尖凌空徐徐划出弧度,如同无声的邀请。
即便阿殷是个姑娘,看到这般神态举止,也竟有些脸红。
她觑向那头的姜玉嬛,那位也是红着脸微微垂首,手指藏在案下,揪住了衣袖。
姜玳在为定王劝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玛瑙杯中流动,盛夏的夜晚在这内室里显得燥热。
常荀觉得气氛不太对,招手叫阿殷近前,吩咐道:“隔壁的雅间空着,你去那边吃菜听琴,走时再叫你。”这道寻常听着可恶的声音在此时宛如天籁,阿殷当即点头,退出内室。
外头夜风微凉,阿殷走出来闻到清爽气息时,才明白里头的香气有多么馥郁。
那小丫鬟显然是受了常荀的嘱咐,伺候阿殷到隔间坐着,问她要些什么酒菜。
阿殷要了几样小菜,闲闲的问那小丫鬟,“这位薛姬,我瞧着怎么像是东襄人?”
“薛姑娘原是东襄一位大将的千金,后来获罪逃难流落到了此处,这里大多数人都知道。”小丫鬟掩唇为阿殷斟酒,“您是头一回来百里春吧?”
“嗯。”阿殷漫不经心的点头,听到隔壁的琴声隐约传来。
东襄将领的千金,落难后逃至此处……似乎有什么念头浮起,却被琴音扰得无影无踪。
而内室之中,薛姬的舞越来越妖娆妩媚,馥郁的香气与浓烈的酒混杂,定王渐渐有些心烦意乱。女人妖娆的身姿在眼前曼妙舞动,长腿玉臂,纤腰嫩肌,说不好看那是假的。她的指尖掠过手臂,带得薄纱缓缓摩挲而过,透着说不出的风情。
定王忽然就想起了那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他的指尖贴着阿殷的手臂擦过,若即若离。
他有些愣怔,眼前的舞姿都模糊了,竟幻化成那日姜府上阿殷舞剑的模样。他看向身侧,没寻到熟悉的身影,不知为何有些空落落的,于是举起玛瑙杯,将浓烈的酒一饮而尽。
第20章
舞曲正酣,姜玳频频劝酒,大多都被常荀挡了回去。
他们今日来百里春并非寻乐,瞧姜玳要赖着不走的架势,常荀反守为攻,招呼了两个侍卫,开始给姜玳劝酒——
这时候酒酣耳热,又是在歌舞旖旎场合下,尊卑上下就无需太过分明。那三名侍卫都是京中子弟,曲折婉转的跟姜家攀个关系,有常荀在那儿撑着,每杯酒都敬得极有胆气。定王就端然坐在旁边,姜玳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几杯酒下肚,便认清了形势。
这劝酒就跟打群架似的,不管他酒量好坏,人数多了,总能占个优势。
姜玳自然不是闲得没事来这里逛,领略了常荀的猛烈攻势,怕自己酒意沉了招架不住,便吩咐小丫鬟,将斜对面的长史他们请来,一起热闹。
常荀却是按住了他,“斜对面坐着高长史么?那倒不能不见。”他龇着牙笑得热情,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顺道将文臣姜玳也拎起来,“薛姬舞姿过人,却该慢慢欣赏,人多太吵了损其妙处。常某见过多回,姜刺史想必也是见惯了,只是殿下头一回来,咱们还是去那边找高长史喝酒取乐,别打搅殿下。”
姜玳不肯走,借着酒意赖在那儿,又指着姜玉嬛,“玉嬛今日来此赏琴,必有心得,这原也是个雅致的场所,不如请玉嬛雅奏,咱们同庆狼胥山的大捷。殿下那日也是听过玉嬛抚琴的吧?我这堂妹姿色出众,琴艺高绝,向来仰慕殿下,想侍奉殿下左右……”
“姜刺史。”定王脸上浮着的笑意消失殆尽,“你喝醉了。”
“臣没醉,玉嬛——”姜玳唤旁边早已涨红了脸的姜玉嬛。
那头姜玉嬛几乎已经将脑袋埋进了胸前,脸蛋涨得几乎与腮边鲜红的滴珠耳珰同色,双手紧紧握着衣袖,削瘦的肩膀微微发抖,似是在极力强忍着什么。泪水滚落后滑过脸颊,没入胸前的衣裳,她死死的咬着唇,几乎想钻到这地毯下面去。
“令妹累了,姜刺史请。”定王扫一眼姜玉嬛,便朝常荀使了个眼色。
常荀跟着定王往来,自有一股横劲。
姜玳借酒装疯,他便也装出醉态,双臂牢牢钳住了姜玳,口中笑个不止,“走吧姜刺史,殿下想单独看美人跳舞,咱们杵着做什么。你也知道殿下身边没人侍奉,今儿若能得个伺候的人,皇后娘娘知道了也会感激姜刺史玉成美事的德行……”
什么乱七八糟的……
定王皱眉,却也没阻止常荀的胡说八道,见姜玉嬛犹自跪坐在那里,便朝侍卫递个眼色。
那头姜玳已经被常荀用蛮力拖拽了出去,这边侍卫上前开口,姜玉嬛连声音都哽咽了,低垂着头行礼告退,也不抬头看人,几乎是盯着脚尖退了出去。
也是个可怜人,定王收回目光。
——同他一样,因庶出身份而束缚的可怜人。
姜玳敢这般轻贱姜玉嬛,还不是因为姜哲是庶出,在怀恩侯府地位不高?所以为了他这个刺史的安危,便能肆意折腾这个不起眼的姑娘,打些见不得人的算盘。
就像是他深居宫中的父皇,为了东宫的安稳,不惜放任皇后与太子暗中使手段,在他拼了性命夺下墨城后,却怕他功劳压过太子,扣了那样难听的屠城罪名给他,免得他这个庶出的皇子风头盖过东宫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