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前前后后征剿了几回,据说都是惨败,连两位大当家的面都没见着。
琐碎的细节陆续入耳,阿殷用心记下。
而后定王便闲谈起了附近的山势,方圆百里之地,老丈都有了解,未做隐瞒。
晌午时分雨势渐渐小了,阿殷和定王戴上斗笠辞别,继续往前走。
待碰着下一户人家,定王便依旧以夫妻之名借宿,将预先备好的钱袋当谢礼送过去,农户感恩戴德之余,自然也让定王探出了不少消息。阿殷这回也学乖了,听到要紧之处,也会询问深究,渐渐对两窝土匪和官府这几回剿匪的动静也有了数。
*
昨夜众侍卫四散奔驰,姜玳那边即使看到定王出城的动静,安排了人手跟踪盯梢,也没可能在暗夜中追上所有人。这些人两三人为一队,分头行动打探,各有章法。
定王显然事先定了线路,两日之后的黄昏,他在官道上驻马,指着远处连绵高耸的山峰,“那就是铜瓦山,周纲的地盘。”
阿殷这一路学到的东西着实不少,听过关于周纲凶悍、铜瓦山固若金汤的诸多传闻,此时远远望过去,夕阳之下,也只见其山岚浮动,云影变幻。
“殿下,咱们要上去么?”
“从后山上去——”定王扭头看她,两日形影不离之后,神情也平易了些许,“敢吗?”
“为何不敢!”阿殷策马跟在他的身后,腰背笔直,愈见轮廓。
十五岁的少女穿着简单,没有金银珠翠的装饰衬托,素净的容颜别有韵味。夕阳的金色余晖落在她面容时,细腻的肌肤蒙了层柔润的光,将她的眉眼唇鼻都勾勒得极为精致,甚至也将衣领间微露的锁骨描摹得清晰,叫人目光恋恋。
阿殷自是浑然不知,遥望远处壁立的群峰,手中马鞭指着铜瓦山的主峰,笑容眼神皆是明朗——
“殿下若放心得过,等征剿铜瓦山的时候,卑职必定率先冲到那里,将周纲擒下!”
口气倒是不小!
然而定王欣赏的就是她这志气与飒然。不像京中有些闺秀那般工于心计、迂回婉转,她有志向、有勇气,更愿意为之努力,一点点的坚定前行。自来到西洲后,她便渐渐展翅,长进飞快。假以时日,她即便不能成为隋铁衣那样的率兵将才,风采怕也不逊于那位女将军。
而这般出彩的人物,是他的贴身侍卫,是他指点调教出来的。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定王有些得意,也有些惊诧。
“好,到时你便跟常荀同去,活捉周纲,荡平铜瓦山!今天就宿在那里——”他被阿殷勾起了豪气,抬鞭指着远处一户才升腾起青烟的农家,侧头觑向阿殷时,唇边若有笑意,“走吧,夫人。”
……
阿殷觉得,定王以前必定没有调戏过任何姑娘。
这一本正经的严肃腔调,比起常荀那浑然天成的调戏神态,何止相形见绌。
不过这样偶尔展颜打趣的定王殿下,确实罕见。
两人依旧以夫妻的名义借宿,却比前两天多费了点口舌。这地方离铜瓦山不过十余里的路程,能在这土匪窝附近居住的,要么是无力搬走,只能苦挨着,要么就是有些本事,能够跟土匪周旋。
诚然,这户人家是后者。
从院落屋宇来看,这户人家颇为殷实,半点不像被土匪劫掠过的样子。那三十余岁妇人倒苦水似的说了许多难处,无非家中人口多,实在住不下客人,趁着天色未完,两人若一直前行,两个时辰后能找到客店。她的身后,那三十余岁的男子始终沉默,身子却微微绷紧。
阿殷看得出来他会武功,甚至这妇人也是个练家子,骨骼瞧着格外结实。
自那晚深夜搅扰老丈,被殷勤善待后,阿殷还是头一回碰见这般难缠的人家。
定王却是认准了这家,听着那妇人满口的无能为力,却没挪动脚步。
他显然也没了先前对待老丈时的耐心,只从腰间掏出个沉甸甸的绣锦钱袋,放在桌上。
屋子里立时安静了下来,那妇人打开钱袋时低声惊呼,拽着那男子的衣袖叫他瞧。男子瞧罢,满面诧异的看向定王,“这是做什么?”
“十两黄金,换一夜借宿。”
黄金的力量显然胜过千言万语,那妇人的满口推辞霎时无影无踪,跟男子对视一眼,默默退到了后面。那男子往前半步,略显阴鸷的目光打量着定王,这么一侧身,阿殷才瞧见他颈侧有道两寸长的伤疤,触目惊心。
“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那男子审视两人,“铜瓦山下,不是任何人都敢住的。何况你身上还带着黄金,又带着这么个美人。”
“只说可否。”定王面露不悦,将阿殷往怀中拉近,随即夺过钱袋,“她走不到那么远。”
他这下出手极快,甚至之间有意无意的扫过对方虎口,轻触间便令对方虎口酸麻。那男子一愣,旋即明白此人功夫极佳,所以有恃无恐。器宇轩昂的贵家公子带着个美貌少女独自来投奔,肯花十两黄金换此一宵,图的是什么?他猜不到。
然而贪念已起,他自知比不过定王的身手,想要留下十两黄金,就只有顺从。
“那边有空房。”他示意夫人将阿殷他们带过去,“两位要热水或是吃食,跟她说就是。”
定王点头,带着阿殷进了屋中,又叮嘱道:“若有人问,就说不曾见过我们。”
“晓得,晓得!”那妇人变脸倒快,寻了上等的枕头被褥铺好,言语中全是热情,“两位先歇歇,我去打些热水过来,那屏风后头就是浴桶,两位——”她语焉不详,只是意味甚深的笑了笑,“两位请便。”
屋门吱呀关上,阿殷才要开口,定王却忽然伸臂将她抱入怀中。
第23章
阿殷猝不及防,被定王抱进怀里的时候,直直撞入他的胸膛。
定王生得极高,肩宽腰瘦,浑身都蓄满力道。阿殷纵然身材修长,毕竟才十五岁未曾完全长开,比起二十岁的定王来,也只刚到他的肩。陌生的气息霎时将她包围,他的手臂将她困住,令她脑海一片空白。
“有人,别动。”她听见他低声说。
阿殷当然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快要屏住了。
外头传来谈话声,是个声音粗犷的男子,“有什么人经过没?”
“有个带着女人私奔的,花了十两银子住一晚。这锭银子孝敬豹哥,打点酒喝。”是方才眼神阴鸷的男子。他的声音旋即压得极低,“就在东厢第二间,兄弟捏不准,豹哥帮我掌掌眼?”
旋即,脚步声便往这边靠近。
阿殷立时明白了定王的打算,那一瞬的头脑空白过后,迅速做出应对。她放柔了声音,将双臂虚环在定王腰间,低声抽泣,“……我父亲知道了,必定会打死我的。你说了要带我远走高飞,只要离了西洲,去哪里我都愿意。我,我现在只有你了,你可一定要待我好。”
女儿家声音娇嫩,满是依赖,那柔软的手臂环在腰间,像是藤蔓缠绕在树干。
她委委屈屈的诉说,仿佛真的是为了情人不顾一切的柔弱姑娘。
定王身子微微僵住。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听不到外头的动静,耳边似有春雷乍响,随后就只剩下她柔软而温存的声音。抽泣中的长短呼吸都仿佛变柔了,带着说不出的温柔依恋,充盈在他耳边,迂回婉转。
像是春天的嫩草顶破泥土,像是树梢抽出了嫩芽,绽出芬芳的花,他竟然觉得欢欣。
屋外的人向内瞧,只能看到两人拥抱温存,美人依恋,男儿抚慰。
这时妇人恰巧拎了水过来,碰上豹哥便是热情招呼,见对方瞅着手中水桶,当即朝屋里比了个手势,粗俗的往身上摸了一把,随即笑了。
这场景,众人心领神会,那豹哥便回身上马,“若有旁人经过,立时来报。”
“豹哥放心!”
待得马蹄远去,定王才放开阿殷,稍稍有些不自在,退回去坐在桌边,斟茶猛灌,神色却是如常。
阿殷初近匪窝,知道这户人家不同寻常,刚才一心掩饰,不曾深思便假意顺从演戏。而今回想刚才那声音,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好在她明白定王是在掩饰,她也不过随机应变、顺势做戏,所求的无非是稳住对方,能顺利的夜探铜瓦山。
公务所需,也不算对殿下无礼吧?她想了想,心中渐渐坦然。
外头那对夫妇却还在压低了声音交谈——
妇人语含不悦,“又被他捞走了多少?这杀千刀的,没事就来要魂,当老娘是银库吗!”
“五两。”男子低声笑了笑,“五两银子给他,十两黄金咱留下,不吃亏。”
“那就好。”妇人笑着,“我去送水。”她故意放重了脚步声,到门口敲门,得到应准时才进来。此时定王坐在桌边,阿殷站在屏风边上,两个人像是各自避着,落在妇人眼中,反倒是欲盖弥彰——私奔的男女,在外人面前总要做出点掩饰姿态的。
妇人将热水倒入浴桶中,便笑眯眯的出去了。
阿殷已有两天不曾沐浴,即便这两日天气大多阴沉不曾出汗,此时也是浑身不适。她当然不可能在这儿沐浴,抬步就想离开,定王却忽然开口了,“热水既备好了,你先沐浴。”未等阿殷回答,便踱步凑上前去,在她耳边低声道:“有水声就好。”
“嗯。”阿殷会意,也不看定王,自转入屏风后面去。
这屏风倒是不错,木质虽是平平,中间却镶了块打磨平整的玉白色石头,将前后完全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