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天气渐寒,府中树叶凋敝,阳光毫无阻滞的洒下来,比春夏时节还要刺目。
薛姬方走入门窗紧闭的屋中,没了那刺目强烈的阳光,反倒有些不适,缓了片刻,才看清上首端坐的两人。
常荀还是老样子,笑眯眯的看着她,倒是定王面色冷淡,搁下茶杯,问道:“想清楚了?”
“奴家在百里春,确实是受姜刺史照拂。”薛姬盈盈下拜,“这两年姜刺史与周纲往来的账册——”
“说你的身世。”定王不耐烦的打断她。
薛姬的话卡在喉咙,仰头看着上首。那边常荀面上的笑容也渐渐冷淡下来,身体微微前倾,道:“殿下已派人暗中前往东襄查访,姑娘见事伶俐,知道该说什么。若还未想清楚,回去再关两月不迟。”
——至于她跟姜玳之间那点银钱往来,定王早已查探清楚。
薛姬赫然色变,半晌才垂首,双手紧紧握住了衣袖。
*
姜玳的罪行很快便被摸了出来,贪污军饷,官匪勾结,足已将他从刺史的位子上踢下去。只是周纲受伤颇重,回来后熬不过一天就死了,虽也招供了不少,却还是未能吐露殆尽。定王将这些理清,呈报入京,不过四五日便有旨意下来,令将姜玳羁押,查抄府邸,交由特使带会京中审讯。
随同宣纸内监一起前来的,是皇上新任命的的西洲刺史——常荀的兄长常茂。
常家出了个太子妃,除了常荀因与定王自幼相交、感情深厚外,府中其他人皆是太子拥趸。这位常茂比常荀年长十岁,今年已是三十一了,面相瞧着敦厚,然作为府中嫡长子,却是不怒自威。
他同定王行礼过,便看向常荀,“父亲上月感了风寒,一直挂念,你何时回京?”
常荀朝兄长见礼,却只是持礼的客气姿态,“西洲匪患尚未平定,眉岭的屠十九虽已逃脱,匪寨却还未清。待平定西洲匪患——”他看了定王一眼,见他点头,便续道:“我便即刻回京,侍奉父亲。兄长既已来到凤翔,想必父亲那边,已经无恙了吧?”
常茂面有不豫,“自是无恙,只是挂念你罢了。”却是将目光一转,看向宣旨的内监。
那内监笑着将脑袋一拍,道:“瞧老奴这糊涂得。临行前圣上有口谕,殿下此次平定西洲匪患,着实功劳不小,那周纲周冲既已伏法,剩下的小股土匪已不足为虑。殿下离京已有半年,皇上和谨妃娘娘都十分挂念,这边剩下的事情交给常刺史打理就好,殿下交割完了事情,还请早些回京复旨。”他那双小眼睛眯了眯,堆满笑意,“再过三个月就是年节,这西洲又地气寒冷,皇上心疼殿下呢。”
皇上记挂他?定王心中嗤笑。
西洲的剿匪结果刚报上去,常茂便被任命成了新刺史,这后头,还不是太子盯了许久,及时补缺?他手捧圣旨,只淡声应命。
那内监便又转向高元骁,“西洲匪患已清,皇上命将军随我一同回京。恭喜将军了。”
——京师中的左右卫军多是贵家子弟,固然能在富贵京城享清福,却也没多少建功的机会。高元骁此次随定王剿匪,可立了不小的功劳,回头到了京城,必然加官进爵。
高元骁自知其意,便含笑拱手。
随后便是场例行的接风宴,常茂与常荀感情平平,这场宴会也说不上多热闹。
宴后定王回到政知堂,属下递了京中消息过来,他看过之后独坐了片刻,便召来了常荀,将消息递给他看,“原以为是太子盯着刺史之位,却原来还有代王在后煽动劝说——”他语声渐沉,“姜玳与这山匪之间,果真非银钱这么简单。”
常荀看罢,亦皱眉道:“代王怂恿太子,由头必然是怕殿下抢了功劳后安插人手。太子怕被占了先机,便举荐我兄长过来,顺便将剿灭残匪的事揽过去。这原本与代王无关,他却这般热心,着实可疑。”
“太子来这么一手,我便无法插手屠十九那边的事。”定王沉吟片刻,猛然觉出不对。
他自决定征缴周纲、周冲二人后,姜玳虽也做了点手脚,却不似他预料的那般激烈。甚至在查出贪贿、与匪类勾结等罪名后,也未有过多抵抗,于是他顺利的剿匪、审问、上报,继而迎来圣旨,虽未明说,然事权交接之后,几乎是去了他的都督之权。
这一切在此时回想,难免顺利得过分。
而姜玳放任西洲匪患横生,直至瞒不住闹到御前,难道只为这点银钱?
这太不合情理!
姜玳与周纲银钱往来甚多,却并未过多阻挠我剿匪。
定王扶在桌案,面色愈来愈沉,“代王此举,恐怕不止是怂恿我与太子争斗。土匪屠十九那里,必有蹊跷!”
常荀微诧,“这话怎么说?”
“当日剿灭狼胥山土匪刘挞后,你我原本有意扑向屠十九。”定王见得常荀颔首,才续道:“然而百里春一事,他带西洲众官前来,软磨硬泡,却将我目光引向周纲。”当时他还曾疑惑姜玳身为一州刺史,为何会那么快图穷匕见。而今回味,当时的姜玳,恐怕早已是丢车保帅,抛出周纲这块肥肉,诱他暂时不理会屠十九。
那么姜玳不多阻挠、如实招供银钱之事,背地里却请代王出手,眉岭的土匪弃寨而逃,所做的无非一个目的——让他早日离开凤翔,不去深挖其余内情。
常荀显然也渐渐明白了这点,寻常嬉笑不羁的面容在此时严肃得可怕,“薛姬虽未吐露殆尽,然而她与东襄丞相有关,这点无需怀疑。姜玳在西洲弄鬼,屠十九寨中,难道真如传言,藏有……余孽?”
定王面色微变,“此事必须深查。”
“然而皇上已叫殿下将剿匪之事交给我兄长,若逗留不去,恐怕徒惹猜疑。”常荀想了片刻,低声道:“殿下前往北庭时,我便暗中留在此处,探查屠十九详细。殿下觉得如何?”
“暗中潜伏,切勿打草惊蛇。”
常荀应命,出了政知堂,只回住处歇息,也未向常茂处去——他与定王自幼相交甚厚,可称莫逆。自打姐姐成为太子妃后,常家上下皆向太子倾靠,打压定王,常茂数次斥责他不与父兄同心,甚至借他之后对付定王。兄弟二人志向性情迥异,几年磨下来,感情已日渐寡淡。
*
阿殷在值房歇了一宿,次日出门时,却碰见了高元骁。
他今日只穿便服,像是已经等了半天,见着阿殷时,神色如常,“明日我将启程回京,殿下要去北庭,恐怕你也会随行。我还有要紧事要同你说,一道去用早饭,如何?”
上回的尴尬在连日的奔忙中消于无形,阿殷拱手,“高司马请。”
两人出了都督府,往东街而去。那边有家小店卖极好的馄饨,皮滑肉鲜,汤料可口,因为在凤翔城里极出名,便特地租了店面伙计照应,比别的馄饨摊热闹许多。阿殷每常下值,若觉饥饿,也会先去那边。
两人到得店中,老伯认得阿殷,忙请他二人到里头安静处坐着,送来两碗馄饨。
阿殷舀汤慢喝,只觉浑身舒泰,“高司马有何吩咐?”
“已经出了都督府,就不必这样叫了。”高元宵看着阿殷,状若随意,笑道:“序齿我比你年长几岁,若是不介意,叫声高大哥如何?”见阿殷没什么反应,便是自嘲而笑,“我知道上回鲁莽唐突,大概配不起这声大哥。”
阿殷停了动作,看着那张端毅的脸,不知是不是近来过于忙碌的缘故,颔下已经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这半年相处,固然有过不愉快,然而一同入山寨剿匪杀敌,一同在都督府当值往来,到底也能养出些同僚的情谊。
况且高元骁除了感情上鲁莽之外,别处却叫人敬佩——
他虽是右卫军统领出身,身上却少有世家子弟的骄矜气,待下虽严苛,却也常关怀。他的身手也很出色,又有情义敢担当,征战时勇猛向前身先士卒,倒着实是个值得敬佩的硬汉子。
阿殷便笑了笑,“那样早的事何必挂怀。高司马既然知道不妥,往后不再鲁莽便是。”
馄饨的香味扑鼻而来,氤氲的热气后面,她笑得坦荡而无罅隙。
高元骁颔首,“今日相邀,是有些话要劝你。铜瓦山上活捉周纲的事我已听说了,虽不知当时情况如何,但周纲凶悍之人,想必很难对付。你的功夫固然出类拔萃,毕竟经验尚浅,贸然对上那般敌手,难免凶险,往后断不可如此——”他搁下碗勺,显然心不在早饭上,“这一趟去北庭,路途艰难,你当真要随殿下去?”
“为何不去?”阿殷挑眉反问。
“我曾揣测过你为何要做侍卫。”高元骁打量阿殷,如画的眉目映入眼中,前世今生的记忆交叠,愈发叫人挪不开目光。即便有意收敛,其中的炙热却是掩藏不住。
阿殷不自在的低头,“然后呢?”
“我猜你是为了临阳郡主。”高元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的落入阿殷耳中,“郡主与陶将军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你在府中的处境,想必也不算平顺。与其在京中任人宰割,不如来到西洲,有陶将军照拂,能改变处境,是不是?”
阿殷动作微顿,诧异于他竟如此洞悉,漫不经心的道:“是又如何?”
“当侍卫着实辛苦,这般出生入死身临险境,不该是你该经历的。你这般辛苦,我瞧着也心疼——”高元骁目光流连她的容色,口里的话没忍住,脱口而出。
见阿殷面色微变,他才发觉失言,忙道:“如今定王翻出姜玳的罪行,数位官员受罚,不止怀恩侯府吃亏,就连太子也吃了暗亏,来日回到京城,必定会有场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