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个女儿家,习惯了在池边喂鱼观水,此时难免恋恋瞧着冰下,看远处鲤鱼游来游去。
“红鲤鱼不好吃。”定王睇着阿殷,唇角微露笑意,“先去找冯远道,午时来领奖赏。”
阿殷应命,跟着他走到岔路口,便往方才经过的议事厅去。
到得厅中,正巧冯远道从外面进来。
他是王府的右典军,今儿已然正式上值,穿了典军的服制,比在西洲时更见英气。见到阿殷,他也是露了喜色,招呼他进了里面,对着一位正同常荀说话的中年男子拱手道:“回禀曹长史,陶殷来了。”
那曹长史四十来岁,留着把两寸长的胡子,鹰目高鼻,将阿殷上下打量过了,道:“殿下称赞她身手出众,应变过人,便任右副卫帅,旁的事你来安排就是。”他说话字正腔圆,因为举止端方凝重,不自觉的令人生出敬服之心。
阿殷跟着冯远道行礼,那边常荀斜靠在椅中,冲阿殷一笑,“不错,从八品的官职。王爷有意栽培,好好做事。”
“谢常司马指点。”阿殷拱手,跟着冯远道出了议事厅,才问道:“右副卫帅是什么?”
“王府内外有府兵近两百,左卫负责内外守卫,共有一百八十人,由领军和几位副领军负责。另有十四人负责出入跟随,便是你们右卫。这回从西洲回来,人事稍有变动,原先出挑的两人去做副领军,殿下擢拔蔡高任右卫帅,右副卫帅的位子便给了你。”
阿殷掐指一算,右卫中除了蔡高是她上司之外,手底下竟有了十二个人?
她头次当个小官,且底下都是王府侍卫,与合欢院里的丫鬟婆子截然不同,未免觉得新鲜,继而便深吸了口气——定王给她这职位,自是信任她的本事,身在其位当履其责,且手底下还有了人,她觉得,任务忽然艰巨了。
冯远道像是能猜透她的想法,笑了笑,“放心,殿下这么安排绝非偏私,时间久了你便知道,右卫当中,你的身手是最好的。不过蔡高毕竟跟随殿下日久,行事老练稳重,且经历的事情多,殿下以他为正,以你为副,正好跟着学学。殿下他很看重你。”
——自从在前往北庭的客栈中看到定王酒后扶着阿殷回屋,冯远道每回说到“看重”,总还是有些别扭。
阿殷倒没察觉,经他介绍后心里渐渐有了数。
在西洲大半年,对于自己的身手,阿殷还是自信的。王府中固然藏龙卧虎,不过身手出众如常荀、冯远道者,都提拔做了更高的官职,右卫中出色的被调入左卫做副统军或者底下头领,留在其中的人要跟随定王出入,身手固然比左卫的普通人出色,却也绝对无法与冯远道等人相比。
而阿殷跟冯远道比起来,气力固然不及,但也差不到哪里去,放在右卫中,该是很突出的。
这么一想,阿殷也不再怯场,跟着冯远道去了右卫值房,领了给她备下的服侍。
王府中的右卫依旧要每日跟随定王出入,只是不必值夜罢了。此时右卫中其他人已然上值,阿殷初来乍到,没像上回那样直接去做事,而是被冯远道领到一处屋中,将她交给一位教习——“跟随殿下在京城来往,规矩礼仪十分讲究,你先学透这些,再去上任不迟。”
于是剩下的一个时辰,阿殷便在教习的枯燥声音里昏昏欲睡,只是多年习惯使然,坐姿依旧端正挺直。虽然没听进去多少,却还能不时对着老先生点点头,以示她在认真听,惹得老先生更有谈兴。
——这位老先生以前曾在礼部任小小官职,后来换了闲差,来这里当教习。老人家从礼字源头说起,掉书袋一般背了半天书,一个时辰过去后并未说到正题,却意犹未尽的赞赏阿殷,“你听得认真,比旁人都强,往后必成大器!且先歇歇,过了到了未时二刻再过来。”
阿殷如逢大赦,出了屋子瞧着旁人经过此处总要加快脚步,猜得其中缘由,不由失笑。
她走到岔路口站了会儿,吹着和风驱走残余的昏沉睡意,便去找定王。
定王果然犒赏她钓鱼的功劳,不止给了鱼,顺带让她随意尝尝桌上其他菜色。阿殷前晌才听了老先生唠叨,此时不敢与定王对坐用饭,死活站着吃完了。不过这府里的饭菜倒是很可口的,阿殷喜欢那一道烧茄子,厚着脸皮多吃了些。
她所不知道的是,这顿饭很快便在私下传开,众人皆知殿下欣赏这新来的右副卫帅,故而不敢轻视。
剩下的几日,阿殷便是在老先生的催眠声中度过。
*
到得正月十三,该当阿殷轮休。
年节的氛围至此时已渐渐淡了下来,十三这日,城外的法源寺做法会,城里善男信女纷纷前往,再度热闹起来。
阿殷对法会不太热衷,这日前往,却是为陪伴好友——兵部侍郎的千金傅垚。
据说傅垚出生的时候,傅侍郎还只是个末等小吏,原本想给女儿取名叫傅瑶,因他夫人略会掐算,觉得女儿五行缺土,便改成了傅垚。再则当时的傅侍郎正因公事挫折而灰头土脸,取这么个名字,也是想着借借女儿的福气,盼望他将来能够如高山般巍峨挺拔,直插云霄。后来傅侍郎果然仕途顺畅,三十余岁官至侍郎,也是很难得的。
傅垚也喜好弓马,与阿殷性情相投,交情不浅。
这大半年没见,年节里阿殷先是困在郡主府,后又忙于定王府,难得今日休沐,便被傅垚拉出来。
好在今日临阳郡主也是要来法会的,一早就出门去,阿殷得以顺利出门。
此时两人弃马登山,傅垚喜欢热闹,拉着阿殷进了山门,一路往内,在大雄宝殿前的烛塔边驻足。
这寺里每年春节做法会,都要堆一座烛塔,底下约有丈许方圆,以两寸长的特制佛烛层层堆叠而上,约有两丈之高。这佛烛燃烧得慢,清晨僧人们逐一点燃,至晚方熄。因其造型精美,顶上有个镀金的佛像,但凡到寺里的人,都要来这边拜拜。
寺里虽云众生平等,到底也做了区分,平头百姓只在外围跪拜,那些香油钱够多的,却能到里面绣了金莲的蒲团上单独跪拜上香。
此时正是怀恩侯府的女眷被沙弥引至此处,姜家妇人拜完,轮到姜玉嬛上前。
因是相识,阿殷未免留意了下。这一瞧,她猛然就觉出不对——
也不知是不是僧人们堆塔时粗心,今日这烛塔稍稍倾斜,全不似往年端正。若在近处或许还瞧不出来,站在侧面却能明显看出,那烛塔经历了大半天,已经歪向正面,此时不知何处来了风,火苗乱窜,那塔在风中摇摇欲坠,看看就要倒下。
若真个倒了,跪在正前方的姜玉嬛必然逃脱不掉,会被上千支燃烧的佛烛掩埋!
第40章1.4
阿殷站在烛塔之侧,瞬间闪过数个念头。
对于怀恩侯府,阿殷并没有半点好感。当年外祖冯太傅受牵连被害,其中姜家便是极大的推手,及至后来娘亲冯卿逃到南郡,好容易遇到父亲安定下来,怀胎数月,却硬生生被临阳郡主仗势介入,于是夫妻生死分离,母子阴阳相隔。比起这些,后来临阳郡主的跋扈和跟姜玉嬛的口角已然不值一提。
有那么一瞬,阿殷觉得,这是姜家的报应。做多了恶事,便在这佛家烛塔之下被埋,终会沦为笑柄。
可为何要埋姜玉嬛?
做恶的是姜家那位侯爷,是姜玳兄弟,是临阳郡主,是嫁出去的代王妃。而姜玉嬛呢,单算她跟阿殷的过节,其实也只是幼时的口角相争,互相看不顺眼罢了。
若这烛塔当真倒下去,以姜玉嬛的反应,未及起身就可能被埋。不说那些蜡泪烫过去几乎能毁了容貌,如今冬日天干,火苗一旦沾到身上,姜玉嬛那身衣裳起火,头发脸蛋,便会被烧个模糊。那么她的后半生,就是真的毁了。
阿殷忽然想起了西洲百里春的那晚,她被姜玳带入薛姬的屋中,出来时泪流满面,继而惊慌的离开。
她跟姜玉嬛自幼不睦,但真的眼睁睁看她被烛火掩埋而无动于衷……
那烛塔在风中微微晃动起来,想出声提醒姜玉嬛这个娇生惯养的姑娘,让她自行躲避已来不及。阿殷再不迟疑,立时纵身跃过人群,扑向了正跪向蒲团的姜玉嬛。
暗角余光落处,能看到上头已经有佛烛滑落下来,阿殷几乎使尽全力,才能拖着姜玉嬛的双肩,迅速挪向旁边。
人群中陡然爆发出惊呼声,阿殷瞬息间拖着姜玉嬛到了外围防护的栏杆处,回身便见那烛塔上的成千佛烛倾倒坍塌,在地上乱成一堆。周围善男信女皆被这场景所惊,惦记着到烛她下跪拜的姑娘,没在地上见到什么,往旁一看,才发现她并没被掩埋。
——是了,刚才有道人影闪过,快得仿佛只是眼前一花,原来她是被人救了。
此起彼伏的惊呼和夸赞声响起,姜玉嬛目瞪口呆的看着身后倾塌满地的佛烛,后知后觉的颤抖起来。
刚才被人强行拖走的惊慌尚未消却,惊恐之后便是庆幸,她来不及整理沾了灰的衣衫,只仰头道:“多谢——”
抬头之后,姜玉嬛怔住了,看着站立在旁的阿殷,脱口低声道:“怎么是你?”
“是我。”阿殷瞧见已经围拢过来的姜家众人,也看到了身在其中的临阳郡主。好在她们都只盯着姜玉嬛,这霎时间还没人留意她。阿殷着实不愿看姜家那位老夫人的脸,更不愿因为这随手举动,跟姜家有更多的牵连。她几乎没有半点犹豫,迅速转过脸,纵身跃出人群,而后冲傅垚比个手势,身形如风,往大雄宝殿后面窜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