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朗照,溪水的声音渐渐可闻。
定王极目而望,近处山峦,远处城郭,皆在月光下清晰分明。
今日答应让阿殷陪着嘉德公主,他原也是有深意的。一则嘉德性情活泼平易,不像旁的公主那般自持身份,所以能跟阿殷合得来,不存成见反而欣赏,不至于叫阿殷受委屈。再则嘉德幼时体弱,有阵子甚至卧床三月,不能多活动,如今虽然康健了,却还是羡慕那些身体强健之人,对于习武的姑娘也多亲近,以阿殷的机灵应变,两人半日相处,想必也能颇愉快。
固然以嘉德的身份,并不能帮什么大忙,但能让阿殷跟她交好,总归是有好处的。
他负手漫行,思及那日西山的情形,心中竟自微微作痛。
——即便贵为皇子,是人人称羡的王爷,他终究也有许多力不能及的事。
北庭途中那次雪夜酌酒,他分明能察觉她的变化,巩昌的那突兀亲吻,也能看得出她并非全无情意。
正因如此,才让人格外心疼。
不知道她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心中是何滋味?
漫无目的走了许久,渐渐行到迤逦的院墙,定王于夜色中举目四顾,蓦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溪畔有块一丈高的大石,在圈出这别院之前就已有了,定王因吩咐不动天然之景,这石头便也保留了下来。
此时石上月光清明,那道纤秀的背影独自坐着,夜风里发丝舞动。她身上还是白日里右副卫帅的服侍,只是摘了冠帽,头顶玉冠束发,满头青丝披散在肩头,比平常女儿家打扮时梳起的发髻更多些柔和意味。
定王望着那背影,回过神时,竟已然到了石头跟前。
阿殷正在出神,因知道此处防卫极严,也没察觉定王的脚步声,知道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下,她才微微一惊,扭头看清面容,忙道:“卑职……”
拱起的手被定王握住,旋即他仿佛察觉失礼,立时收了回去,道:“不必多礼。”
这样说罢,才发觉她身周有淡淡的酒气,目光越过,便见她另一侧放着个小小的酒囊。
深夜独酌?定王觉得意外。
阿殷也觉赧然,将那酒囊往旁边挪了挪想藏起来,谁知定王已然坐到了她身畔,右手伸出,绕过她的身子,将那酒囊拿入手中。两人回京之后,已极少有过于亲密的举动,如今身子挨近,清淡的酒香萦绕在她身周,鼻息徐徐扫过面颊,像是拂过心尖。
有那么一瞬,定王想要就势将她抱进怀里,仿佛只有这样,心里才会好受些。
然而他不能。
拎着酒囊坐回原位,他拔去塞子,喝了一口,笑道:“嘉德不爱喝酒,倒是委屈你了。”
“没有委屈!”阿殷稍窘。听他的语气,好像她是个酒虫,白日里没能喝到酒,所以跑来这儿独酌似的。
“那还在这里独酌?或者是在——借酒浇愁?”定王扬手将那木塞丢了,递给阿殷。
阿殷接过来喝了一口,依旧递回给他,“殿下难道不曾独自喝酒过?”
“当年崔忱战死的时候,我曾连着三晚坐在墨城的城墙,独自喝光十个酒囊。”他比了比,像是要哄阿殷似的,“这么大。”
“那殿下肚量可真够大的。”阿殷微笑,再次接过酒囊喝了一口。
“那时候心里苦闷,除了借酒浇愁,没有旁的法子。”
“崔将军是殿下挚友,沙场上袍泽之谊本就非常人可比,想来当时殿下,也是十分痛惜。”
定王猛灌了两口酒,“你呢,浇什么愁?”
“也不算借酒浇愁,只是看今夜月色甚好,平常极少在这郊外居住,所以顺手提了袋酒,算是散心。”阿殷苦笑了下,“家事繁琐,方才出神,叫殿下见笑。”
她不肯细说,定王也没深问,便只同她坐在那里,一来一去的,将囊中的酒尽数喝光。
*
是夜,定王沉醉而睡,迷迷糊糊的似是又在骑马。
还是白日里的场景,阿殷和嘉德各自纵马在青青原野中欢笑,甚至梦境之中,看得能比白日里更加清楚——马上的美人身姿挺拔秀丽,修长的腿紧贴马腹,秀足踩在马镫上,抖动缰绳沿溪而行。旁边嘉德公主断续发出笑声,追逐阿殷的马。梦境渐渐又模糊起来,一时是白日的清溪绿原,一时又像是满坡的桃花。
定王在梦里,依旧是坐着观景的,看她们音容渐而清晰渐而模糊,猛然冒出个念头来。
这场景,似曾相识!
梦中的他一旦生出这念头,梦境便随之变化,像是有满坡的艳艳桃花盛开,骑马的人嬉戏笑语,那身姿修长的美人纵马淌过粼粼溪水,跃过别居的院墙,疾驰向山坡。她果然飞身而起了,脚尖点向马背,纵身跃向那片桃花林,笑声隐隐传来,依稀跟阿殷相似。
定王猛然惊醒坐起,心中突突跳个不止。
帘帐长垂,月光斜漏,四周安静得没有半点声音。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响着,像是要胸出胸腔。
定王只觉得口干舌燥,清晰的记得有次在西洲,他也是做了这样的梦,而后从梦中惊醒。
前后两回做同样的梦,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定王走至桌边,灌下两杯温水,眉头越皱越紧。自打认识阿殷后,他便常做梦,在西洲的时候尤其频繁,回京后虽少了些,然而今晚这梦境委实太突兀、太清晰了,甚至在梦里,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这是真实发生过的,然后被这个念头吓醒。
如果今晚的梦能被解释为日有所见夜有所梦,那么在西洲的时候呢,他怎么可能预见到这个场景!
难道是真实发生过吗?阿殷和嘉德公主在水边骑马,而他在一旁观看。
定王被这念头吓了一跳,心跳得愈疾。他忽然冒出了个荒唐的念头——
如果上回梦境中,阿殷和嘉德骑马欢笑的事情真实发生了,那么阿殷纵马去山坡上摘梅花的事情,会不会也发生?
这念头着实有些荒唐,甚至让定王觉得自己是疑神疑鬼,神智错乱。然而这梦境实在太难解释,他也实在太好奇,忍不住就想验证。离这别居六十里外有处苑林,此时桃花开得正好,不如明日,带她们过去一趟?
第46章1.9
离定王的别居六十里处,有个叫桃谷的地方,以漫山遍野的桃花闻名。
嘉德公主常困在宫中看那四四方方的天,难得有空出来散心,听定王说要带她去桃谷看桃花时,高兴得几乎雀跃——如今正是二月中旬,宫中的桃花虽已打了花苞,盛开的却只有零星几枝,不够尽兴观赏。桃谷地气和暖,桃花开得比别处早,每年二月初就进入花期,如今正是开得正好的时候。
既有好景,当然不宜再拖,嘉德公主还要赶在傍晚前回宫,当即催着定王动身。她身边自然有宫里带出来的二三十名侍卫,定王又传令冯远道和魏清过来,阿殷和蔡高带十数名侍卫随行,这般防护之下,在京郊自然不怕出岔子。
嘉德公主十四岁,马术不算精,却也会骑。因怕马车来回太慢耽搁时间,当即骑了性情温良的小红马,寻了个精致的帷帽遮尘,命侍卫在前开道,疾驰向桃谷。
桃谷外游人如织,远近闻名而来者数不胜数。
定王自然不会让嘉德公主往这人堆里钻,事先已派人去知会主管此处的官员,命他早些开道迎候。
这桃谷既是京城赏桃花的佳处,从王公贵族到平头百姓皆慕名而来,官府因此特地辟了一处通道,专供皇亲权贵及公府侯门使用,沿途桃花绝佳,也无外人烦扰。
嘉德公主远远就能望见满坡如云的桃花,出了官道后便是青嫩草地,她摘了帷帽,在水畔驻马,隔水仰望坡上桃林。
这里已是桃谷深处,寻常百姓不能踏足,只有远处几位贵家子弟赏景,瞧见这几十名虎狼般扑来的侍卫,哪敢过来打扰,只远远观望。
谷内风清水净,如今春日艳艳,满坡如彩织锦绣,赏之不尽。
“定王兄,咱们到桃花林子里去玩好不好?”
“你们去,别走太远。”定王目光落向阿殷,“贴身陪着公主。”
嘉德公主见他还要点选侍卫,当即拦住了,“这桃谷外面守得严,里头能有什么事?派这么多人过去,什么赏玩的兴致都没了。定王兄既然不肯去,我就跟陶殷去,你们——”她环视一圈,便指着河对岸,“都去那边等着吧,我也不走远,有事立马能赶过来。”
定王也无异议,放任她和阿殷去了,叫侍卫们沿山脚护卫。又嘱咐冯远道和魏清、蔡高三人远远跟随,只别叫公主发觉。
众人依命而去,只剩下定王骑着黒狮子立在原地。
满坡桃花的景致在定王眼中如同无物,他的目光锁在阿殷和嘉德公主身上,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却是昨晚那个梦境。
因怕睡觉后忘了那匪夷所思的梦境,定王昨夜惊醒后便彻夜未眠,此时依旧精神奕奕。
骏马趟过粼粼河水,她们两人并未嬉戏,在山脚弃马,进了桃花林子。
阿殷来这里的机会并不多,今日也算是趁着公务玩赏,瞧见嘉德公主那兴高采烈的模样,愈发兴致勃勃。她前世十八岁的时候遇见嘉德公主,也曾陪她在林中赏玩桃花,随后又在水边策马,也是难得美好的回忆。而今隔了一世,故地重游,看着这小她两岁的公主,也觉愉快。
两人整整在桃林中逛了一个半时辰,才从桃林里出来。
定王最初还精神奕奕的等着,谁知半天没动静,忽然又觉得自己着实可笑——无非是个梦境,这般郑重其事的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