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上前行礼,口称殿下,定王脚步微驻,觑着她,“还未休息?”
“殿下尚未归来,卑职不敢疏忽。”阿殷谢他两份美食,言语便格外精神。
定王将她瞧了两眼,也没做声,只是自顾自的笑了笑,便又拔步往廊下走。这一路冒雨而来,身上虽未落雨,披风却也是沾湿了的,他随手解下,回头见阿殷还跟着身后,便问道:“有事?”
“卑职想在初六那日告假,已经禀报过冯典军,特来请示殿下。”她站在阶下,仰头望着他。
定王“哦”了声,“是有急事?”
阿殷刚入府那日,礼部来的老先生便教诲过,似她这等近身随侍定王的人,告假时必得求得定王点头。且告假的理由必须正当,断不能欺上瞒下、谎报胡诌。她自然不敢欺瞒定王,便道:“初六那日家父有事要带卑职去京郊,叮嘱务必前往,还请殿下通融。”
她长身而立,身后便是连绵的雨幕,两侧朦胧的灯笼散射昏光,照得她面容愈发精致。
定王瞧了片刻,才道:“是高元骁说的?”
阿殷微诧,旋即回答:“正是。”
“那不算要事。不准。”定王丢下这么一句,再不多留,转身便进了屋——初六的事情还是他拍板定下的,些许小事,阿殷去了固然更好,却也不是非她不可。高元骁这厮,虽然办事勤恳,却未料还学会了耍这花招。更可恨的是这陶殷,明明是他的侍卫,他叮嘱的话不放在心上,却把高元骁两句诓骗当真。她深夜等他,冒雨迎来,就原来只是为了告假?
无关紧要的事情,才不用准假。
阿殷尚且站在阶下,瞧着两扇闭合的屋门怔忪——就这样轻易的,拒绝了?呆站了片刻,想着今晚定王陪客劳累,必定没心思听她细讲,还是缓一缓,明日再请示的好。于是摇摇头,自回屋歇息去了。
*
人语渐歇,夜幕寂静,定王没想到,他让阿殷过来值夜的法子还真是有些效用。
也不知是因为相处的时间渐多,还是因为她住在近处,叫他睡前总忍不住想想,自回京后就极少做梦的他,近来又开始做梦了。外面的雨声时断时续,梦里似乎也是一片迷蒙,像是今夜被雨幕笼罩的情形,梦里竟然又是她在告假,只是换了身女儿家的装束,是他从前给她挑的那袭银红洒金披风。
定王即便是在梦里,也在赌气,愣是冷着脸没答应。她也没有辩驳,只是有些沮丧,竟然还小声咕哝着骂他霸道。
两人似乎正行在朱雀长街上,两侧人群熙攘,倏忽又走到刑场,天气渐渐放晴。
定王依稀觉得今日似是有什么大事,京城的百姓将刑场团团围着,他不知怎么的就站在了刑场对面的高墙,目光随意扫过去,竟然在其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那分明是陶殷的眉眼,却比如今的她更成熟而有韵致,那袭银红洒金的披风早已不知所踪,她跪在刑场上,满头青丝皆被竹簪挽着,素面朝天的望着日头微笑。
她的容貌极美,哪怕京城佳丽如云,后宫粉黛三千,也没有人能及得上她的眉眼。
定王心里觉得奇怪,不知道他的小侍卫怎么就突然上了刑场,瞧见刽子手的屠刀高高举起,心里又惊了一跳,扑过去就想拦着。却见日光映照在刀上,那一瞬血溅白练,方才还含笑的美人忽然就倒在了血泊里!
“陶殷!”定王梦中惊呼,猝然惊醒坐起。
这一声他是低声喊出来的,醒过来的那一瞬,他甚至还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喑哑低沉,却满是惊恐焦急。
定王心中狂跳,如有鼓擂,抬起手背放在额头,只觉全是冷汗。
他立时睡意全无,坐在榻上许久,拳头不知在何时握起,眼底阴云翻滚,面色略显苍白,神情却难看得可怕。他分明记得梦里阿殷的眉眼气度,应该像是十八岁的样子,跟前几回梦中纵马跃入桃花林时的气度身形仿佛。
这是怎么回事?
先前那梦里的事已然真实发生,虽则阿殷年貌稍有不同,情形却是没有多少差别的。
那么,今晚这个噩梦难道也会发生?
是谁杀了阿殷?
背后掌心皆是冷汗,定王甚至觉出一丝冰凉。
如果前面那些荒诞怪异的梦境只是让他怀疑,那么这个梦境,就是让他惊恐了!
那一瞬血溅白练的场景清晰分明的留在脑海中,甚至比真实看到的还要触目惊心。他不忍想象,如果这梦境照搬到现实中,那会是怎样的情形?孤身行走二十余年,难得有个姑娘闯进心里让他寝食牵挂,她的容貌冠绝京城,她的志气胜于男儿,她身手出众应变机敏,她醉后憨态、笑容明媚,她怎么能丧身刑场!
定王腾的起身,匆匆走至桌边,斟了两杯茶灌下。
极力平复了方才的惊恐,他最先思考的,便是如何应对。
假若这些梦境真的是预示,那么阿殷会因为什么而上了刑场?
定王思来想去,能让阿殷背上斩首罪名的,目下也就只有一样——她作为临阳郡主女儿的身份。
他原先虽也怀疑代王不安分,却并没有挖出太多蛛丝马迹。直至西洲剿匪时,从屠十九寨中捉到景兴余孽,回京后又从高元骁处查得些隐情,才知代王和寿安公主私下里有许多小动作,临阳郡主也牵涉其中,这已是不争的事实。然而目下正是皇上要削世家势力的时候,人心本就不稳,代王的野心又证据不足,若不能一击必中,反而会自陷危境。所以他如今在做的,只是先掏空姜家的根基,待得他们无力煽动,才能稳妥除了心怀不轨之徒。
若此时不出差错,代王、寿安公主背负谋逆罪名,临阳郡主也逃不掉干系。
阿殷是临阳郡主的女儿,虽会受此牵累,可他必定会力保。可梦中她却被斩首了,难道是父皇对他的恩宠有限,连他也保不住她?
按理来说不应该。然而定王对此并无十成把握,加之梦境实在骇人,反倒有些不敢深信。
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这梦境是否属实,阿殷会被临阳郡主牵累,这是毫无疑问的。
定王早已没了睡意,听外面雨声停了,推窗望过去,她值夜的厢房里一片漆黑。就着夜风站了几乎两柱香的功夫,定王翻来覆去思索,觉得能稳妥保住阿殷的只有一个办法——让她脱离临阳郡主府,变成他的人,届时即便母家获罪,她也可以无碍。即便她不愿屈身做侧室,然而比起身家性命,这点身份之限又算什么?
定王瞧着厢房紧掩的窗扇,决定此事该及早安排。
*
次日清晨阿殷醒来,又是一夜无恙,半点动静都没有。
她值了这夜,正好轮到今日休沐。外头天光尚且昏暗,阿殷又阖上眼睛——若今日就是初六多好,她也不必告假,自可心安理得的去京郊。如今可好,定王殿下昨晚找借口不肯准假,那事儿又关系重大,少不得多去磨磨嘴皮子了。
阿殷翻身坐起,迅速拿温水洗漱毕,值房里比不得府中繁琐,迅速抹了润肤的膏子束好头发,便整整齐齐的推门而出。
天际只有一线鱼肚白,还未全然放亮,早起的婢女脚步匆匆的来去,见到她时也会问候一声“陶副帅”。
阿殷虽没得到准假,精神头却是不错的,虽然王府里诸多规矩,不能像在府里那般酣畅淋漓的练,却也能伸伸胳膊踢踢腿,吊起精神。过了两炷香的功夫,便见婢女们次第抬了热水进去,又恭恭敬敬的退了出来——据说定王不喜欢被人服侍,即便在王府里,洗漱穿衣也是自己来的。婢女们所要做的,无非备好热水和洗漱之物,在他离去后,由老嬷嬷领着收整衣衫床榻而已。
经了一夜春雨,此时空中虽还有薄云扯絮般浮着,然看那间隙里一抹微蓝,便知天是要放晴了。
雨后空气清新,阿殷深吸两口,站在院里一株桂花树下等定王出来。
卯时三刻,定王如常推门而出。
阿殷面上含着盈盈笑意,精神抖擞的冲他拱手行礼,“殿下。”晨起的精神头比之平常更足,她双眸蕴着光华,头顶的玉冠都仿佛比平常更显柔润,两臂屈出好看的弧度,那袭墨青色的披风长垂在背后,在晨风里鼓荡。她的身形一向修长轻盈,清晨站在春雨浸润的桂花树下,更如花苞含露,俏丽姣好。
定王“嗯”了声,走了两步又驻足回头,有些不确信的道:“你昨晚是否说过什么?”
“卑职明日想告假一日,不知殿下能否恩准?”阿殷没想到定王会主动提及,当时应答,稍有忐忑。
“无妨。”定王却浑然忘了昨晚的事,又吩咐刚从屋里出来的老嬷嬷,面不改色的道:“叫人做碗醒酒汤备着。”
——竟是厚着脸将昨晚那冷脸全都推给了醉酒。
老嬷嬷应命去安排,阿殷求得允准已是大悦,哪还有心思计较旁的,既然值守已毕,便先告退。
*
初六那日,陶靖如约带了陶秉兰和阿殷兄妹二人,往京郊的绿螺矶去。这一带山清水秀,多有奇峰俊岩,最难得的是沿水有上百株朱砂玉兰盛开,虽不及桃谷的满坡桃花壮观,胜在周遭天然锦绣峰峦,极有野趣。
三人自然不是纯粹为赏花而去,纵马到了绿螺矶,三三两两的倒有不少游人。
沿着河流蜿蜒而上,一边是峻秀奇峰,另一边是清平旷野。
自自朱砂玉兰间穿行而过,碰巧遇到高元骁,四人结伴而行,直往前面的酒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