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后还跟着个小丫鬟,将手中的漆盘奉上。
先头的大丫鬟便续道:“路上行装简薄,这只是我们少夫人的一点心意,还请姑娘笑纳。”
如意接了阿殷的眼神儿,轻轻将那漆盘上的锦缎揭开,里头黄澄碧翠,皆是上等的金玉之物。从钗簪手镯到耳珰玳瑁,一样样都寻了锦盒装好。
阿殷身在郡主府中,多少也见过世面,一眼扫过去便知这一盘谢礼价值不菲。
她今日救下那孩子也只是心有不忍,举手之劳,刚才跟陶靖说话时才知道那是柱国公的孙子,名叫崔如松。柱国公夫人是当今皇后的亲姐姐,且这孩子的父亲崔忱是为了救护定王而死,所以自幼金贵娇养,比王府世子差不到哪儿去。
秦姝毕竟是定王带着的人,今日又不算大事,即便要谢,言语加上合适的谢礼也就是了,如今却送了这般厚重的礼物,又是深夜遣了丫鬟前来……
阿殷将那丫鬟的面容打量着,微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府上少夫人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礼物太重,实在愧不敢受。”
那丫鬟犹豫了片刻,作难道:“奴婢奉命而来,姑娘若是不受,实在不好复命。其实少夫人原打算亲自过来的,也可跟姑娘说说话,只是小少爷受寒体热,少夫人才腾不开手,吩咐奴婢过来,务必要重谢姑娘。”
这说来说去,阿殷隐约明白她的意思,便以探视受寒的崔如松为由,前去拜望。
那头秦姝像是早料到了阿殷会来,满面笑意的迎着她,“深夜叫人去惊动姑娘,实在是因为心中感激,不表谢意,心中难安。只是夜寒风重,姑娘怎么又过来了?”
“夫人谢礼太重,阿殷愧不敢受。”阿殷含笑直言,“听说小少爷受寒,就过来瞧瞧。”
“他服了郎中开的药,已经睡下了。”秦姝携她入内看了看已经睡着的崔如松,继而往外头的桌边坐着,“这些日子同行,跟姑娘也算有缘,今日姑娘救护如松,真是身手不凡。看姑娘举止必定是出自大家,不知是哪个府上的?”
“家父金匮都尉。”阿殷不明白秦姝这般做派是要做什么,便是言简意赅。
秦姝便笑道:“原来是临阳郡主府上的千金,难怪如此出彩。”
“夫人过奖。”阿殷谦笑,心内却是微沉。
陶靖这金匮都尉是才当了没多久的,这样的都尉朝堂上下有数百人,若非军伍中人,也不会留意,京城之中知道的并没几个。以阿殷近日对秦姝的观察,秦姝此人容貌柔美出众,性情也挺安静,白日里坐在车中,晚间也不见她在驿站外散步吹风,就连上下车马的时候都要戴个帷帽,怕被那些侍卫们瞧见。
似这般安静的人,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竟会知道这金匮都尉就是陶靖?
若说是途中定王跟她提过,她既然知道陶靖是金匮都尉,又怎会不知这队伍中仅有的另外几个姑娘便是陶靖的家眷?
心中疑虑一闪而过,就听秦姝又开口夸赞她今日救人的功夫,顺便打探她如何习武,为何要去西洲等等。
阿殷原就心存疑虑而来,此时便只敷衍作答。
末了,秦姝就着清茶果脯,闲谈道:“这队伍里的人都是定王殿下点出来的,姑娘既然能够同行,莫非也是与定王殿下相识?”
“我不过一介民女,如何能与定王殿下相识。”阿殷不喜她这般兜兜转转,渐渐不耐烦,“只是定王殿下宽仁,不计较罢了。”
“我还以为……”秦姝抿着唇笑了笑,“似姑娘这等美貌,会是定王殿下旧识。”
阿殷只勾唇微笑。
秦姝虽然出身不算太高,毕竟是国公府的少夫人,将一杯茶饮尽,适时的道:“夜也深了,姑娘今日劳累,还是该早点歇息。倒是没想到能与姑娘如此投缘,路上时间还多,咱们明日再说话儿。”
“夫人车马劳顿,也请早些歇息。”阿殷起身,告辞出门。
里头秦姝待她走了,才走至内间将旁人遣散,嗔怪身边亲信,“不过是个郡主府上的庶女,容色虽好,却没什么心机,殿下哪会注意她,白费了我这半天精神。叫你准备的夜宵都好了么?”
那亲信丫鬟低声道:“兴许是奴婢看错了,殿下并不是对着她出神。夜宵倒是备好了,只不知殿下……”
“你只管送去,他不受时再说。”
那丫鬟应命而去,秦姝取了榻上的软枕靠着,将一缕发丝儿绕在指尖,往微敞的胸口慢扫。她虽是个四岁孩子的母亲,年纪却也只二十,身体轮廓曼妙起伏,目光瞧向紧锁的窗户,喃喃道:“定王,定王……你真能清心寡欲当一辈子和尚?”
*
阿殷出了秦姝的客房,只觉得莫名其妙。她大略能猜出秦姝今日拐着弯儿叫她过去,又说那一箩筐话是在做什么,却想不透秦姝为何如此。
这驿站就在郊野,前后不见人家,只有旷野的风凉凉掠过,撩起衣衫。
漫天星辰比在京城时更加繁多,明月悬在半空,将各处照得明亮。
已经月中了,不知道前方的西洲是什么模样,不过今日之后,定王对她的印象能更深些吧。阿殷漫步而行,有些享受这清凉的夜色。远处似有河流的声音回响,在夜里格外分明。近处就只有客房里的烛火摇晃,据说定王带兵时军纪严明,这侍卫之中也便没人敢胡闹出动静。
拐过长长廊道,忽然碰见巡夜的侍卫,阿殷瞧着服侍不对,收回心神时兀自一惊,竟是高元骁。
今夜该他带人值夜,小小的驿站占地并不多,值夜的侍卫们分头巡逻,衣甲严整。他原是右卫军中的人,身负守卫皇宫之责,且宫廷大内规矩严明,选的多是仪表悦目、身手出色的贵家子弟,这般静夜巡逻,自比旁人更加精神奕奕。
阿殷退无可退,假装忘记了那日在北苑的相遇,只侧身让开,并未招呼。
高元骁却缓了脚步,看着靠在木栏杆边上的她,“陶姑娘,还没休息么?”
他已知道了她的身份?阿殷对高元骁并无好感,便只客气道:“嗯,将军辛苦。”
“我叫高元骁。”他像是有话要说,故意拦住了阿殷的道路。
阿殷只好再度侧身,客气的道:“高将军请。”抬目而视,蓦然瞧见廊道另一端拐过来个人影,颀长高健的身材投下斜长的影子,檀色织金的圆领长衫磊落随风,却是定王。
第09章
高元骁察觉了阿殷的目光,回身一瞧,便也看到了定王。他虽存了趁着巡逻的时机月下跟美人搭讪的心思,却也不敢在定王跟前放肆,当即斜退半步,抱剑拱手,口称定王殿下。
定王走得很快,瞥了阿殷一眼,没做声,随即在高元骁跟前顿住脚步,“四野平旷,加紧巡逻。”
“末将今夜点了八人,四人在外,两人在内,末将带人在上面盯着,请殿下放心。”
定王“嗯”了声,便又看向阿殷。
阿殷本想着再见到定王时将他今日那瓷瓶归还过去,然而方才出来得太仓促并没有带,遂按下了心思,落落大方的朝定王施礼,旋即告退,往自己客房里走。
高元骁的目光在她背上黏了两步,碍着定王在场,却未多言。
定王也往回瞧了一眼,继而斜睨着高元骁,没有说话。他素来有杀神称号,早年率兵抵抗东襄的侵袭,立下不小的功劳,在京城时也爱冷肃着脸不与人亲近,加之身份尊贵,天然便带几分威仪。
如此默不作声的看着高元骁,竟叫高元骁平白觉得脊背发寒,愈发恭敬行礼。
心里又是纳罕,他这一路值夜勤恳谨慎,并无大错,怎的定王眼神格外冰寒?
定王站了会儿,见高元骁犹自茫然,道:“既是在巡逻,就不能分心。”
高元骁有些尴尬,应道:“末将遵命。”
*
次日离了飞龙谷,倒是个晴好的天气,阿殷趁着出发前找机会将瓷瓶归还给定王道谢,定王也没多说,瞧见阿殷身后只带着如意时,倒是将她留意了片刻。
出了这起伏叠嶂的山脉,渐渐又变得宽敞,进了鄯州地界。
如今正是四月初夏,出了崇山峻岭,这一带有大河流过,途中多有小镇村落。官道旁纵横的桑陌里尽是青嫩绿意,蜿蜒的河流边有片片花海,就着如黛远山,景色宜人。
晌午时在一处酒家用饭,不远处开阔的河边正有姑娘郎君们结伴踏青。隔了一道曲水,水这边是风华正茂的男子席地而坐,吟诗或者笑闹,那边则是衣裳鲜艳的姑娘们临水湔裙,斗草摘花。
这时节春风正好,酒家四面的窗户洞开,远山近水尽收眼底。
陶靖带着阿殷一桌,就着窗边风光,心神颇畅。
阿殷自然也是如此,饭后慢慢的喝汤,叹道:“诗上说美人笑隔盈盈水,放在近处看也没什么,这样放在郊野里,倒是别样景致了。从前在京城,一眼望进姑娘堆里,先看到绫罗绸缎,金钗玉簪,明里暗里比的是妆容打扮,家世派头,这儿倒是不同。”
她自幼就得陶靖偏疼,说话时也自在些,兴之所至,感叹随心而发。
陶靖这些年极少有真心实意的笑容,在京城那座府邸中,即使是笑,他的眉目依旧收敛。这会儿他眉心舒展,神采焕然,跟着叹道:“确实。士女出游,原该如此。”
“父亲今日心绪不错,”阿殷歪着头看他,也觉得愉快,“在京城里很少见父亲这样。”
陶靖没有否认,突然问阿殷,“记得你名字出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