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伤口虽然瞧着血淋淋的吓人,其实多是突摩的血迹,她虽也被刺破了皮,好在当时躲得快,虽被划破衣衫,伤势却不重。
听得外头响起轻扣声,阿殷当即道:“等等!”心中慌乱,手下动作更快,将那衣衫迅速系好,才低声道:“好了。”
旋即车帘被掀起,定王躬身进来,瞧见那药箱中被翻得凌乱,便又看向阿殷,“好了?”
“好了,多谢殿下。”阿殷并不看他,有些局促。
定王倒是恢复如常,往旁边坐好,看向阿殷的小腿,“这里如何?”
阿殷看着旁边山岳般的身形,愈发觉得马车内逼仄,咬了咬唇,“应当不是大事。”
“胡说。”定王睇她一眼,旋即伸手去撩她袍角,像是要看她伤处的模样。
阿殷大惊,顾不得失礼了,忙捉住定王的手臂,“殿下!这个回府再处理不迟,车厢里铺垫得厚实,马车又平稳,耽搁片刻应当无妨的。卑职占了殿下的马车已是惶恐,哪还能……”
“陶殷!”定王忍无可忍,语含责备,“我说的话,你全都忘了!”
阿殷自当差以来头一回被他斥责,加之原本就局促,更是受惊不小,双手迅速收回去,微垂了头,乌溜溜的眼睛却有些惭愧的看向定王,拱手道:“是卑职失礼了……”
“我说要娶你,并非戏言。”定王似有懊恼,将她拱着的手拍下去,板着脸道:“你也不必时刻口称卑职,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你当本王是在儿戏?即便你不愿意,我也必不放你。”积攒已久的怒气涌出来,她软硬不吃,他的耐心却几乎耗尽了。前有高元骁,后有冯远道,她对谁都和气,只有对他,时常刻意疏离。郁愤涌起,定王登时露出一脸凶相,吩咐道:“谁用你摆这恭敬姿态,坐好!”
他冷脸吩咐,与方才突兀亲吻后的温柔声音迥异。
阿殷原本就强忍疼痛,被他占了便宜还遭呵斥,也有些恼了,杏眼圆睁,也不说话,只安静的盯着定王。
定王已将她袍角撩起,手指轻按在小腿,想让她忍耐片刻,转头见她这幅模样,竟从她眼底看到一丝水色。他自打认识阿殷,这姑娘便跟四月骄阳似的,常带笑容,蓬勃向上,除了那回提及家事时眼角潮湿,何曾哭过?
定王竟自一怔,面色不变,只问道:“怎么?”
“殿下说喜欢卑职是不是?”阿殷坐得笔直,将定王打量了两眼,却又别开目光,鼓着勇气道:“世间哪有人像殿下这样喜欢姑娘。亲是殿下亲的,抱也是殿下抱的,殿下不是儿戏,难道卑职就得顺从?那日在西山,卑职也曾斗胆禀明情由,殿下不也忘了。殿下身在高位,对人自然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刚才还……”她顿了一顿,续道:“结果翻脸就不认人。卑职身份低微,若不时刻恭敬,难道还敢对殿下骄横,自己找死?”
这话语虽平稳,细察却颇含怨气委屈,定王看她面庞,分明看到眸中愈发明显的水光。
他长了二十年,相处过的女子其实少得可怜。幼时跟隋铁衣来往,那虽是个女孩,却比汉子还刚强顽劣,有父兄和谨妃的护持,也不怕定王的身份,一言不合就敢开打,胜了就得意,败了也不哭。此外便是嘉定公主,那又是个能说会笑的活宝贝,有帝后的宠爱在身,又是公主的身份,撒娇耍赖无所不会,定王有时都拿她没办法。除此之外,也就母妃和乳母了,两人都是长辈,自然只以恭敬为礼。
而今碰上个阿殷,却是跟隋铁衣和嘉定公主都不同。
那两位都是捧在掌心长大的,她却身在临阳郡主淫威之下,虽则不坠青云之志,却不得不因身份而谨慎自持。
她原来是这样看他的,怕他翻脸无情,而她无力应付。
马车辘辘行过街市,定王跟她对视片刻,半晌才道:“担心什么,恕你骄横无罪。”
“那也只是殿下愿意宽恕而已。哪天殿下不高兴,照样能呵斥责罚卑职。”阿殷竟然顶撞了回来——就像上回告假,他不知哪里来的闷气,连理由都不听就直接驳回了她,她又能如何?算来算去,还不是得看他心意脸色行事。
她说完又觉得这语气像是在跟定王吵架,气氛有些怪异,遂嘀咕道:“殿下可以随心所欲,卑职却只能恭敬谨慎的自保。所以殿下,别再为难卑职了。”
嘀咕完了,瞧见定王被她噎得无话可说,又觉得痛快了些,自去取那药箱里的膏药,“殿下歇歇吧,卑职自己来。”
这却是全然不领情的模样。定王沉默了半晌,隐约明白她的顾忌,欲待解释,心里却知道,她绝不会把这空口白牙的话当真,说了也是无用。况她今日才犯险立功,腿上还伤着,如今眼底蓄泪,他哪还忍心争执,想了想,自锦带内取出一枚玉佩递给她,“权当免罪玉牌。”
这玉佩质地极佳,状若麒麟,做工格外精致,外头市面绝无仅有,应是出自宫廷之物。且比起那些佩饰,这是被定王精心收着的,想来格外珍重。
阿殷诧异,抬头看他。
定王平心静气,解释道:“我行冠礼时,母妃赐我的玉牌。”
这般玉牌着实太过贵重,阿殷纵是赌气与他争辩,也不敢收如此贵重之物。当即双手奉上,“殿下万万不可,方才卑职也只是一时气恼,言语无状。这玉佩太贵重,卑职绝不敢收。”
定王觑着她,却忽然露出些许笑意,将她双手合拢,“收着吧,别丢了。坐好,我看看是伤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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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平常的冷肃威仪,这一声是极少有的温柔。他不再多说,扶着阿殷的腿轻轻触碰,问阿殷哪里疼、是何痛法,末了说是被突摩击裂了腿骨,外围皮肉也是淤肿,寻了个膏药,道:“褪下鞋袜,先抹些膏药。”——此处离定王府隔了大半个京城,且马车行得极缓慢,要等回府,还需些时候。
阿殷哪敢劳烦他抹药,当即道:“我自己来。”
定王才要坚持,阿殷便将那玉牌往他面前一递,目光清亮,“殿下才说过的,免罪玉牌!卑职不喜被陌生男子上药,自己动手,难道殿下也不准?”到底是姑娘家,目光虽清明坚定,脸上却已有些晕红。定王被她噎住,遂将药膏递给她,让她抹完用手敷热,再用细布将腿绑牢固,免得颠簸中再受伤害。
阿殷自然应了,待定王转过身闭目养神,便自慢慢处理伤口。涂抹时虽觉疼痛,然而待那药膏遇热渗入肌肤,竟像是进了骨髓似的,将其中刺痛减轻不少。
她一场激战之后颇为疲累,抹好膏药,便靠着软枕闭目,却不知在何时睡去。
马车摇摇晃晃的到了王府,定王命人先将突摩等人看好,令冯远道自去处置伤口,却命人将阿殷的车驶入内夹道,将她横抱进了静照堂隔壁的一处小院。此时已是后晌,满院紫荆开得正好,定王抱着阿殷大步入内,衣衫被院中柔风撩起,经过大丛盛放的靡丽紫荆,他高健挺拔、轮廓冷硬,虽然满身威仪依旧,面上却分明添了柔和。
*
而此时的竹园之内,姜哲兄弟与鄯州刺史的宴席已近尾声。
姜哲虽跟詹师定说话,却总有些心不在焉,外头有人匆匆跑来,附在姜嗸耳边说了些什么。五十余岁、向来闲散的姜嗸猛然面色微变,挥手叫他退下,随即客套两句,匆匆结束了宴席,叫姜哲陪同鄯州刺史父子出去逛逛——那詹师定也是个青年才俊,鄯州刺史是一方要员,又是北地世豪大族出身,姜哲今日这宴席,也是存了相看詹师定,看能否让姜玉嬛与詹家结亲的意思。
待得几人离开,姜嗸才匆匆起身,叫方才那管事进了内室,问道:“你说是突摩没回来?”
“是。突摩没在那边留字条,小的也未起疑,后来发现咱们安插在这阁楼外的人都已被人拔了,追出去时却已寻不到突摩的踪迹。派人去城外那边打探,才知突摩并没回去,也不知他绕去了那里。小的心想今日定王叫常荀和那侍卫过来,必定是有图谋,无奈之下,一面叫人四处搜寻,一面叫人盯着定王。果然定王辞了太子,将薛姬带回后,就往西北边去了。我们的人一路跟随,被他除了几个,最后在芥子巷看到定王带走了突摩。”
“他带走了突摩!”姜嗸立时神色大变,拽住那管事的领口,“可看清了?”
“看清了,除了突摩,还有几个暗桩,应是得了突摩的讯号过去相助。他们尽数被捉,领头的是定王府那位典军,还有今日跟在薛姬后面的女侍卫。”
姜嗸只觉两鬓突突直跳,口干舌燥之下,几乎站立不稳,脱口道:“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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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就清闲惯了,虽知家中密谋的大事,也常会按命行事,却不曾担当过极要紧的事情。今日之事安排已久不可更改,原本该侯爷姜善和姜瑁前来,奈何那两人都被鸿胪寺少卿遇刺案绊住了脚,便换他和姜哲前来。姜善父子先前早已安排周密,此事神不知鬼不觉,突摩又那般机警过人,怎会被人发觉?况他的身手在京城也难逢敌手,又怎会被人捉了?
老头子双腿一软,连忙扶住了管事的肩膀,面如土色,“快回府,快回府。”
姜嗸匆匆回府,将此事告知才从宫里回来的姜善,久经朝堂起伏的姜善也是骇得面色大变,立时叫人暗里去请代王和寿安公主,将此事告知,共议对策。
这突摩乃是永初帝悬赏已久的要犯,若被定王查明来处送到永初帝跟前,他姜家就再无存活之机!
代王先前曾居东宫,倒是能勉强镇定,寿安公主却是吓坏了,左右担心询问,在此处反而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