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陶秉兰承袭了冯卿的灵秀才能,不止文墨诗书极通,书画上亦极有天分,从前守着文士高洁,书画只用于互赠,这回既是家中急需,便作字画卖出去。因他的书画得过当朝名士赞赏,加之这回人逢喜事下笔如神,有书院里常往来的贵家子弟捧场,三幅字两幅画,各取百两,凑上旁的银钱,买下这宅子倒是绰绰有余。
阿殷一路骑马疾驰过去,到了静安巷,两侧朱墙相接,到得最里面,双扇绿漆门半掩着,里头却传来奶娘的说话声。
她心下激动,顾不得栓马了,一跃到了门前。推开门扇,便见小小的影壁前摆着许多盆景,奶娘正指挥两个面生的小丫鬟摆放。见了她,那俩小丫鬟尚且惊诧,奶娘已直起身笑眯眯迎了过来,“姑娘可算是回来了!不是说过两日再搬来吗?如今伤可都好了?”上上下下的将阿殷打量着,看她活蹦乱跳,自是放心,便忙往里头走,“家里来了客人,老爷正陪客呢。姑娘的住处在后厢房里,都已经收拾出来了,就只是比从前窄些,却更自在……”
她絮絮叨叨的说,阿殷自然也是欢喜,搀着奶娘的胳膊,进了里头院门。
这院落格局跟西洲凤翔城里的那一处倒是相仿,只是京城里不似凤翔宽裕,没有后头的果园子,只是改作后厢房,适宜安置女儿家。除此之外,倒是与旁的宅子无异,正面五间大屋,两侧各有厢房,中间花木扶疏,甬道两侧青泥之上碧草茵茵,竟有两只麻雀在其中啄食。
虽说这宅子比起旁的府邸,难免狭窄逼仄些,然而这是属于她的家!
阿殷腾起这个念头,唇边笑意便愈来愈深,朗然笑道:“窄怕什么,等咱们再周转一阵,总能买到更宽敞的宅院!”
这话颇鼓舞人心,奶娘笑着点头称是,正屋里头陶靖听见声音也走了出来,“阿殷回来了?”
“父亲!”阿殷三两步就跑到他跟前,正想说今日怀恩侯府抄家的事情,却见他后头转出个魁伟的身影,竟是高元骁。
“高将军?”阿殷有些诧异,站在阶下仰头望他。
暮春的院里花开正浓,阳光明媚的洒下来,她的眼神清亮,琉璃珠子似的。有些日子没见,她的装束也都换了,那一袭绯色的官服穿在身上,腰间由金钩装饰,说不出的精神挺拔,神采夺目。
高元骁步出屋门,眼底的惊艳毫不掩饰,将她看了片刻,才道:“有件事来跟陶将军请教,正巧你也回来。听说那日对战突摩时伤了腿,都好了?”
“已经无碍,多谢高将军关怀!”阿殷探头往屋内瞧了瞧,“哥哥呢?”
陶靖笑道:“去了书院还未回来,今晚就能见着了。”——离秋试也只半年的时间,陶秉兰固然有才气文名,不过科举的策论文章毕竟不同于诗词歌赋,他如今斗志更胜,想要博个好的出身,自然比从前更加用功。
阿殷点了点头,原想着尽早将喜讯告知父亲,不过既然有高元骁在场,她便先回后厢房去瞧瞧,请他二人自去叙话。
从西侧的双扇洞门进去,后面是个两丈见深的院子,那排房间亦颇整洁,比之前院,更添许多花树草木。
阿殷面上喜色半分未减,同奶娘入屋各处瞧着,又道:“父亲如今跟高将军往来很勤快吗?”
“自打咱们搬来这边,那位高将军几乎隔天就要来一回。”奶娘声音慈和,“我听老爷跟少爷议论,说高将军原本是想去王府探看姑娘的伤势,偏偏又进不去,所以常寻着由头过来,跟老爷说话儿。”
“隔天就过来?”阿殷闻言诧异。
先前她在定王府养伤,平常有往来的同僚皆过来探望伤势,贺她升官,阿殷瞧着高元骁始终没来,还只当他已经想通了,不再钻牛角尖,当时还舒了口气。如今听奶娘这话音,难道是高元骁想去定王府上探望,却被定王阻拦在门外,所以半个多月之内连个影子都没露?这般隔日就来拜访,显见得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不愿再将此事耽搁拖延下去,在这后屋中盘桓了会儿,便依旧回前院去。
果然高元骁还没走,正跟父亲在厅上说话。
见得阿殷过来,陶靖尚未说什么,高元骁的眼神便瞧了过来,含笑起身,“还未恭贺升官之喜,往后该改口,称陶司马了。”在陶靖跟前,高元骁并不敢露出半分轻率,虽然来这里的目的各自心知肚明,那态度却还是格外端方的。
阿殷自然也拱手,“多谢高将军。”
“今早进宫时听见街上动静不小,说是定王带着禁卫军去查抄了怀恩侯府,陶司马也去了?”
阿殷依陶靖之命坐在下首的椅中,因此事动静太大,早已传遍各处,她也没什么好隐瞒,将今日之事说了。这一说,便足足三盏茶的功夫,直到日影在中庭拉出狭长的影子,高元骁才动身告辞。
陶靖送他至院门,阿殷却没有留步的打算,望向陶靖,“父亲歇着,我送高将军几步吧?”
父女俩自是心有灵犀,陶靖跟高元骁往来不少,也能看出高元骁的心思。从前在西洲的那番恼怒胖揍已然过去,如今协力做事,对于高元骁的性情为人,陶靖倒渐渐生出了欣赏。因阿殷已经领了官职,自是与寻常闺阁女儿不同,送客出门也没什么,便允了。
静安巷外是条热闹的街市,阿殷送高元骁至此,选了个瞧着颇安静的茶馆进去。
*
此时朱雀长街的一处酒楼内,代王同太子进了最角落的雅间,屏退随从。
这酒楼是代王亲信之人的产业,选出来的自然也是最安静,不会有人打搅的雅间。太子落座,方才极力收敛的不满便再难压制,“代王兄你瞧,玄素这是个什么臭脾气,父皇才夸他两句,就这般傲慢!以为抄了姜家是多大的功劳?目中没有尊卑长幼,连我的教训也不听了!”
“殿下息怒。”代王斟茶递过去,“这回定王剪除怀恩侯府,可是占了大大的便宜,他自然要高兴。当初姜侯爷为殿下尽心竭力,如今怀恩侯府被查抄,殿下也是受损不少。这定王呢,人品才干其实也是有的,当初墨城大捷,西洲剿匪,甚至如今捉了那刺客突摩,都是旁人难以比肩的功劳。皇上赏识他,他恃宠而骄,也是常有的事情。”
太子最忌惮的就是定王的功劳。早年定王还不够老练,皇后才能顺利安排那屠城的事,叫他虽立了大功,却也不得不被杀神的名声牵累。如今他身边是越来越密不透风,连个钉子都插不进去,父皇却又愈发赏识他,这样一桩桩功劳立下去,假以时日,风头还不盖过他这个太子?
他冷笑了声,“恃宠而骄倒无妨,攀咬诬陷就不对了!那日朝堂上代王兄也听见了,怀恩侯府的罪过竟往你的头上推,若这回他牵连成了,下回还不往我头上来?”
代王察其神色,亦徐徐叹道:“这却是他多想了。那突摩乃是行刺皇上的人,姜家暗中窝藏,连我也不知情!否则这般无法无天的事情,我必定呈奏皇上!当今皇上圣明,太子殿下贤德,朝堂百官,谁不臣服?我是个醉心文墨的人,如今所求的,无外乎襄助殿下编纂经典,整理图籍,那御史硬是攀扯,也是可笑。”
太子对这番话倒无疑心。毕竟这些年代王避嫌退让,行迹分明,以如今朝纲稳固之状,他早已没了重回东宫的可能,唯有谨慎自保,料他也没那胆子。反倒是那定王,明明只是个庶出的小小王爷,却处处争功显能,居心不良,为人又孤傲冷清,目中无人,着实可恶!
“我自知代王兄是仁善忠直之人,这些年多蒙代王兄从旁协助提醒,为我筹谋,着实叫我感激。”太子客气。
“居于东宫并非易事,太子贤德,我能襄助,自然要尽力。”代王徐徐饮茶,继而稍稍皱眉,“只是有件事情,我思来想去,总归觉得不安。殿下是否细想过这回怀恩侯府的事情?突摩自是罪魁祸首,但追究起来,最先露出苗头的,却是我那妹夫。怀恩侯府被查封,最先便是因鸿胪寺那边出的事情,当日那鸿胪寺少卿翟绍基被刺,我是越想越觉得奇怪。”
“代王兄此话怎讲?”
“殿下这些年也曾跟驸马有过不少来往,他原也是个沉溺诗书的人,哪里有胆量指使人去杀朝堂官员?就算是要刺杀,又怎会选在光天化日之下,必定是有人从中作梗,蒙蔽了他!这事暂且不提,事发时,却偏偏有定王身边那侍卫在场,从中取利,更叫我担心的,是高相府上的高元骁也卷了进去。”
提及高相,却是叫太子面色微变,“这我也有所发觉,那高元骁虽跟玄素来往不多,跟陶靖却是来往甚密。”
“来往不多,那也只是旁人看不到而已。去年西洲剿匪,皇上派了高元骁去襄助定王,这可是半年的相处!定王在军伍里素有威信,多少武将欣赏他的才干,殿下难道不知?他若是出手招揽高元骁,也未尝不能。所以殿下——”代王搁下茶杯,往前靠了靠,“最需防范的,是那高相!如今怀恩侯府被查抄,殿下又少了条臂膀,若是叫定王把高相也拉拢过去,殿下可就危险了!”
“他若敢结党营私,父皇又怎会坐视不理!”
“殿下仁善,自然以为人人皆有仁善之心,却不知小人谗言诋毁,防不胜防。殿下当真觉得,皇上不曾被他蒙蔽?殿下且算算,高相是皇上倚重的近臣,高元骁亦得皇上赏识,定王府上的右典军又升了三品的散骑常侍,出入随从皇上左右。更别说那陶靖,胆大包天提出与郡主和离,皇上却是如何处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