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景兴帝禅位于永初帝,这背后恐怕也另有故事。
然而这些她都还不清楚底细,有疑惑也只能压着。
“殿下是在怪我吗?”阿殷抬起头,望向定王,“我并非有意欺瞒,实在是母亲身世特殊,所以未曾细说。”
到了此时,她所考虑的竟还是怕他怪罪欺瞒。她究竟是有多忌惮他的身份?
定王没忍住将她揽进怀里,“怪你做甚。今日我想说的事,关乎你的身份。季先生与你外祖是旧交,时常为当年的事扼腕叹息,我有意请他出面,将你生母认作他女儿,如何?”
“季先生?”阿殷直起身来,满是惊诧,“可是平白无故的,如何认呢?”
“他早年在地方为官,曾走失爱女,年纪比你生母大两岁,认回来也可以。”定王指了指外头,“我请他今日来此喝茶,你若没有异议,我便及早安排此事。陶殷——”他忽然笑了笑,猝不及防的亲吻阿殷的脸颊,“想叫你更风光的嫁进来。”
*
季先生没想到阿殷果真是冯崇的外孙女,听过实情,惊喜追思之余,很乐意认冯卿这个女儿。只是这毕竟是已逝之人,陶靖不能擅自做主,便告假半月,单身出京,去找冯远道的父亲。为着此事,他连姜家的结局都不想看,只纵马匆匆离去。
于是斩首那日,便只有阿殷和陶秉兰结伴而去,半路上碰见了冯远道。
冯远道如今已入宫内当差,永初帝知晓他的身世,这回姜家受处,自然放他出来观刑。
砍头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专程过去瞧,也无非是为了那大仇得报、尘埃落定的结果。
阿殷远远的同陶秉兰站着,瞧见那边穿囚衣跪着的姜善兄弟父子,曾经威势赫赫的怀恩侯爷,脱下那袭官袍之后,也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罢了,甚至因面色灰败,更显寥落穷途。阿殷目光扫过,想到的却是前世的结局——彼时也是这座刑场,只是侯斩的人群里还有代王和寿安公主,还有她和兄长。
如今兄妹二人完好无损的站在场外,往后他们都还有大好的前程可以去追寻。
这已是万分庆幸。
正午骄阳正浓,刽子手执刀而立,阿殷亲眼见着姜家败落被查抄,对于砍头的那一瞬,却没什么兴致了。
冯远道和陶秉兰都还紧盯着刑场,阿殷目光微偏,却在人群中看到了另一位熟人。
高元骁。他也来了?
那边的高元骁也正往这边看来,面色沉稳肃然,几乎没什么表情,只有在与阿殷目光相触时,稍稍和缓。阿殷不知道前世高元骁结局如何,然而看他神情,想必也是因谋逆的罪名而论处了的。两人相视无声,片刻之后,阿殷牵起唇角,以唇为形,朝高元骁道:“多谢。”
高元骁亦是一笑,远远的冲她点了点头。
待得刑罢,因为正是晌午时候,冯远道邀请陶秉兰和阿殷同往附近的酒楼里去用饭。
他与阿殷两度联手擒匪,之后又同时立功加封,认识的人皆知他二人是定王府中交情颇厚的同僚,如今走在街上,也没人会怀疑什么。
三人怀着心事,均未做声,走出刑场侧门,冯远道忽然道:“送走了姜善父子,还有个人,也许你们想见见。”
“是郡主?”陶秉兰立时猜到了,“她也在此处?”
“姜家男丁斩首,女眷流放,皆定在今日。临阳郡主——哦,姜玉妩又怎会避开?”
这却是不能不看,陶秉兰低头瞧向阿殷,见她亦有此意,便道:“请冯将军带路。”
“方才我见她躲在人群里,这时候应该是去送女眷了,这边。”冯远道在定王府的日子不短,京城里的人事也熟悉,随便寻个人,便到了刑场旁边那片围起来的场地。今日要流放的人全都在此处,共有四五十个人,分别放往各处,除了三十余个男子之外,便是姜家的女眷。
阿殷随冯远道进去,在那一堆显眼的囚服之中,果然瞧见了临阳郡主的身影。她的旁边还站着个熟人,却是代王妃。
那头并未察觉外人的到来,只是手儿相牵,各自垂泪。
这回姜家犯事着实太过大胆,即便代王妃苦苦相求,恳请永初帝能宽恕她母亲姜二夫人,永初帝也未动容,褫夺姜家所有女眷的诰命之余,也判将她流放两千里。那姜二夫人也是金尊玉贵长大的,在侯府里享福一辈子,到五十余岁却被扔入牢狱,哪能受得住其中苦楚,此时早已是面色灰败,气息奄奄。余下的姜善夫人和姜哲夫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各自垂首丧气。倒是姜玉嬛站在人群之外,仿佛冷眼旁观似的,看代王妃和临阳郡主依依作别,并未则声,目光微抬,看着不远处的高墙画角。
这姿势有些熟悉,阿殷稍稍回想,才觉得有些像那回在百里春见到她。
彼时姜玉嬛走出屋门泪流满面,靠在门墙上咬唇抬头,也是这般姿态。只是此时神情更加冷清倔强了,也不见泪水闪避,甚至察觉阿殷的目光望过来时,她也未像上次那般躲避,反倒扯出个嘲讽般的笑容。
阿殷心中微跳,“冯将军可知道姜玉嬛要流放去哪里?”
“老的都往南边瘴疠之地,她应该会去北边。”
阿殷点头不语,那头负责送犯人的军士已然吆喝着启程,代王妃命人送了好大的包袱给他们,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女眷被装上囚车,辘辘远去。
临阳郡主垂首擦泪,面色苍白的转过头,一眼便瞧见了阿殷和陶秉兰。
第59章1.23
阿殷瞧见临阳郡主的正脸时,着实有些吃惊——
她的容颜依旧,然而面色却苍白得吓人,甚至那双眼睛都憔悴凹陷了进去,黯然无光。从前倨傲跋扈,颐指气使,出入则奴仆成群,珠玉绫罗夺目,而今穿着寻常衣裳,发间虽也簪了金银,然而因为面色灰败丧气,反倒格格不入,愈显颓丧。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临阳郡主下意识的往代王妃身旁靠过去。
阿殷远远瞧见,觉其罪有应得,便只微微冷笑,看向陶秉兰,“我们走吧?”
“不打个招呼?”
阿殷瞥向那边,道:“我专程过来,也只是想看看她如今下场。姜家势败大快人心,剩下的便是清算当年的杀母之仇。与她无话可说,何必多留?”
陶秉兰却道:“我有件东西要给她看,再等等。”
那边代王妃似有察觉,回头瞧了阿殷一眼,眼见得囚车已经走远,便同临阳郡主齐往这边行来。
今日代王妃是为送流放的姜家女眷而来,大抵是怕戳她们的眼睛,打扮得也颇素净,身后只有两个丫鬟跟随。她们走近,代王妃面上已无方才的悲伤之态,眼神徐徐扫过三人,最后扎在阿殷身上,“怎么,惦记着过来看看?”
“见过王妃,今日过来,是有事情。”陶秉兰侧身向前护住阿殷,冲代王妃行过礼,旋即自袖中取出个锦袋递给临阳郡主,“父亲托我转呈此物,请郡主过目。”
“什么东西?”临阳郡主眼睁睁看着父兄被斩首,又送家人上了囚车,此时眼中还留着泪痕。她接过那锦袋,摊在掌心瞧了瞧,有些失神,旋即手指微微颤抖着探入袋中摸索,像是有些意外,从中逃出一角帛带,上面沾着陈旧的血渍。她面露茫然,将东西全都掏出来,却是尺许染着血污的帛带,上头血渍像是陈年旧迹,微微发黑。
“这是……”
“是当年旧人遗物。”陶秉兰面色淡漠,伸手将那锦袋血帛夺回,“父亲说,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阿殷瞧着那段陌生的帛带,心念电转之间,忽然明白过来。
对面临阳郡主面色更差,目光直勾勾的盯着那帛带,直到陶秉兰将其收入袋中,她才微微颤抖起来。像是有些失措,她下意识的握住了代王妃的手臂,片刻后才寻回些微镇定,冷声道:“他说血债血偿,那恩情如何偿还?陶秉兰,这十六年,我待你不薄吧?郡主府中何等尊贵荣耀,你的吃穿用度,莫不是我的恩赐。当初在我脚下摇尾乞怜,如今就翻脸不认人了?”
“恩情?”陶秉兰嗤笑,“若不是为了阿殷,你以为我愿意叫你母亲?若不是当年你强逼父亲入府,你以为谁想吃你的饭?先前皇上欲因当年郡主所为而判重罪,家父恳请赦免,这便算还了你所谓的‘恩情’,往后各走大道,再无干系!”
“你!”临阳郡主未料他说得这样直白,反倒被噎住。
多年习惯使然,临阳郡主气怒之下,便转向阿殷,“你们今日过来,便是为落井下石,得意猖狂?”
“郡主误会了,只是将话说清楚些,谈何落井下石?再说,总归也曾亲戚一场,临行总该瞧瞧,这一路山长水远,还不知相见何期。”阿殷今日穿的还是四品官的绯色官服,因为身姿修长窈窕,加之满头青丝束在冠帽之内,明眸红唇虽无胭脂水粉装点,却因气质洒脱,更显得精神奕奕,挺拔如春竹。
这般姿态,愈发让临阳郡主碍眼。
自三月始,她便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先是为寿安公主的事担忧,其后便是突摩被捕,陶靖和离,再往后姜家被查,她被褫夺郡主之位,从云端跌入尘泥。桩桩件件,虽然都有前因,却都是自那翟绍荣被刺之案开始,在突摩被捕后突然爆发,乃至今日姜家男丁被斩,女眷流放。那样多的血,全都与眼前这个陶殷有关——
她踩着姜家的倾塌而官居四品,如今还来这里来耀武扬威!
临阳郡主满腔的伤心不甘与屈辱,皆化作怨恨,看着阿殷那袭官服,恨不得当场撕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