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满脸皱纹,满头银丝,他们的背几乎全部在向着地心引力被动屈服,他们的手都像老树一样正在枯萎……
有人说,天下的老人都长一个模样。
是的,他们都长一个样,一样的仁慈与博爱,一样的善良与宽容。
为什么,因为他们没有力气了,没有能耐了,甚至连仅有的生活激情都已经退去,当斗志没有了,争强好胜的欲念死亡之后,剩下的,就只有人世间最纯粹的感情了。
这是一种残酷的生态环境,每个人,或者说,每个物种都在这种环境之下,出生,成长,老去,然后死亡,最后化为一堆黄土,随风逝去。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此,明知道终有一天会死去,却依旧每天都在兢兢业业地辛劳愁苦。
但人世间最快乐的事不也正是这个吗,明明知道得到所有的最终会变为一无所有,却依旧坚定不移地去追求。
梁哲轻吸了一口气,有些事,确实这么想想也就释然了,但不到那个时间点上,却永远都无法真正释怀,这也正是人生的美妙和奇怪之处。
梁哲在记事本上记录下了几行字,然后望着一脸倦容的钟叔,语气变得温柔了许多:“也许你可以试着放手。”
钟叔似乎感到很诧异,他瞪起眼睛道:“放手,怎么放手?!”
梁哲:“从最基本的小事做起,比如接孙子上下学这件事。”
钟叔忽然一下子就怒了:“放屁!我孙子不看见我回头都不进校门,你叫我怎么放手?!”
梁哲:“可他总有一天会看不见你,这是一个不容争议的事实,我不是让你去面对这个事实,而是去挑战它,就像你年轻的时候一样。”
钟叔:“可我已经不年轻了!”
梁哲:“你也知道,你不年轻了,有些事你毕竟左右不了。”
钟叔冷哼了一声,发红的脸上布满了阴云,这是他最不希望听到的话,但偏偏就让梁哲毫无遮拦地说了出来。
梁哲站起身子,替钟叔倒了一杯水,缓缓道:“恕我冒昧地说一句,如果你的家庭因为你不在了,而变得分崩离析,那确实说明你在家庭中的地位无比重要,但另外一方面,他同样说明了,你管理家庭的方式并不恰当。”
钟叔的脸色越发阴沉,这些话他似乎听谁说过,但他不记得那个人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
梁哲:“你来找上我,也许并不是让我给你提建议的,而我作为心理师也不应该给病人提建议,但是,今天,我为你破例一次——”
梁哲将水杯推到钟叔面前,双眼直视着他道:“你离开三天,看看你的家庭会变成什么样。”
钟叔震惊地反问道:“离开?!”
梁哲重新坐回到扶手椅上,将记事本合了起来:“是的,在你离开的这三天里,你从暗处观察他们,看他们会不会发生变化,有没有因为你的离开而变得连生活都无法自理。”
钟叔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布满皱纹的脸扭曲在了一起,异常突然地,他伸出手,将面前的水杯‘砰’地一声打倒在了地上。
钟叔的双眼吊了起来,眼皮哗啦啦翻动着,嗓音沙哑地道:“我是父亲!是老公!是爷爷!我不能离开,永远都不能——”
突然愤怒的钟叔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他老迈的身子左右摇晃,一双干枯的手在空中摆荡着,看起来异常诡异。
梁哲似乎早已料到钟叔会做出愤怒的举动,他没有震惊,继续平静地道:“你心里其实很清楚的——”
梁哲忽然站起了身子,将脸靠到钟叔面前,紧盯着钟叔,一字一句地道:“他们并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钟叔骤然转过脸去,他的身子因为剧烈的情感波动而变得微微颤动,像是狂风下的枯树一样,倔强而孤单。
就在此时,钟叔口袋中的一个什么东西忽然震动了一下。
钟叔的手立马伸进了口袋,以奇快无比的速度掏出一个黑色的手机。
钟叔将手机放在耳边,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笑容如同鲜花一样在他的脸上绽放了起来。
“喂~宝贝孙儿~”钟叔的语气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变得既温柔又甜蜜。
“好的,我这就去接你,等我十分钟,哦,不,五分钟,你要乖乖的哦。”钟叔说完之后,将手机放在到了兜里,然后转过身,他的脸色也在一瞬间阴沉了下去。
钟叔盯着梁哲看了几秒钟,没有说一句话,便直接转过身子朝着门外走去。
梁哲望着钟叔离去的背影道:“如果我的建议你不采纳,那么你之后就可以不用来了。”
钟叔拉开珠帘门,他的身子停在了前台接待处,似乎放下了什么东西,然后没有说一句话,便拉开房门快速走了出去。
第147章 讲堂风波(上)
钟叔已经走了,诊疗室内重归平静,梁哲轻叹了一口气,将刚才的诊疗录音备份之后收好,从书架上随手抽出了一本书,便看了起来。
翻看了没一会,梁哲便有些心浮气躁了起来,不知为何,他最近总感觉自己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应该是从旗山那趟离奇的旅行回来之后,他就有了这个症状。
除了坐在扶手椅上,面对病人,捕捉信息之外,梁哲发现自己最近很难在别的事情上投入注意力,甚至连他最喜欢的读书在此刻都让自己感到莫名地厌烦。
梁哲一下子仰面躺倒在沙发上,将书本盖在自己的脸上,连着深呼吸了几口气之后,他才隐隐有些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了。
其实,他想要的很简单。
他想要真相,所有一切的真相。
过去发生的那些事,全部压在他的心田上,如鲠在喉,让他心里莫名地焦躁不安。
谭维的拉人如梦,黎墨的深陷洞窟,诸葛鑫的人格分裂,以及最近刚刚结束的吴烨的角色扮演。
这些事情梁哲虽然都亲身经历过,但却并未得到确切的真相,或者说,他并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他发现越到后面,谜团越多,真相也就越扑朔迷离。
到底有没有一件事情,是能够用1和2准确来判断的?
梁哲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就算是他自己,可能都没法给自己下这样一个定义,何况是他的病人?
每个人心底的秘密都是一片看不见边际的汪洋,单纯地捧出一缕来,就断定这个人的一生或者所有的行为,简直是太过片面和武断。
过去的这段日子里,梁哲一直都在吸取,一直都在从别人身上获得新的东西,哪怕这些东西其实他并不想要,而当这些东西积累到一定的程度之后,他忽然感觉有些承受不住了。
虽然身为心理师,但梁哲也需要发泄。
梁哲站起了身子,发泄的念头在心底膨胀起来,刻不容缓,他以极快的速度冲出了房门,迅速打了一辆出租,来到了最近的一家KTV。
一个人的包间,所有酒水食品上完之后,他特别嘱咐服务员,除非自己打开这扇门,否则在他包间的这段时间里,任何人都不能前来打扰他。
在服务员疑惑的表情中,梁哲紧紧关上了KTV的房门,并将沙发推到了房门前,紧紧顶住房门。
然后,梁哲脱下了鞋子,脱掉了上衣,紧接着又脱掉了裤子,他拿起一瓶酒,打开之后,直接一口灌下。
酒入肚中,血液开始沸腾,他紧接着点了一首‘精忠报国’,随即撤开嗓门,如同疯子一般边跑边喊了起来。
在这十几平米的空间里,梁哲肆无忌惮地释放着自己。
一个人的狂欢,是整个世界的孤单。
声嘶力竭的狂吼,词不着调,唾沫横飞,酒水四溅,像个发狂的狮子,又像是饿疯了的狼狗,梁哲边跳边唱,身上只剩下一条花色内裤,汗水从赤裸的皮肤下一颗颗流出来,滚落到地板上,浸湿了一片。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哲只感觉自己的嗓子眼里都开始冒烟了,四周的景物也似乎天旋地转了起来,他的四肢仿佛正在慢慢蠕动,像是被一根钱牵着,朦胧之中,梁哲看到有个人在给自己穿衣服,像是个女人。
梁哲不受控制地嘿嘿笑了起来,伸出手摸向了女人的胸脯,在女人的怪叫声中,梁哲似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有时候,当一个坏人,真的比好人轻松许多。
当梁哲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大路上了,冷风吹进他的衣领里面,像是冰锥在轻轻划开自己的肌肤。
梁哲急忙裹紧了衣服,口中吐出一连串泡沫,摇摇晃晃地朝着远处走去。
一边走着,梁哲又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说是歌,其实就是乱吼,甚至连梁哲自己都不知道他唱的到底是什么。
极其难听的歌声慢慢消逝在空中,梁哲摇晃的身影也逐渐隐没在了夜色当中。
也许就在那些词不达意的歌词当中,就隐藏了梁哲的一些心事吧,他选择以这样一种近乎癫狂的方式将秘密说给麦克风听,说给天空听,也许正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让他真正相信的人,一个都没有。
第二天,是黎明的鸟叫声将梁哲唤醒。
梁哲翻了一个身,嘴里嘟囔了两句,继续睡去。
鸟叫没有停歇,仿似就在耳边。
梁哲对这只不知疲倦的鸟儿感到很奇怪,他甚至在心里咒骂起这只死鸟,但他的咒骂完全无济于事。
终于受不了鸟叫的梁哲奋力睁开了双眼,他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根本就不是鸟叫,而是自己的手机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