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主今天宽衣了吗: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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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渐白, 鸟雀在枝桠絮叫个不停。
客人陆续醒了,烧水送饭的伙计开始有序地忙活,人声和脚步声也渐渐杂起来。
邸店门口, 胡飘飘验完板车上的菜,睨了眼在旁边哈气取暖的菜农。
刚出年节不久,正是倒春寒的光景, 他却只穿着一身短打,嘴唇的皮皲裂开来, 指节处还有几团紫红色的冻疮。
碰巧一阵早风吹过, 料峭的寒气灌入脖领子里,胡飘飘拢了拢毛领子:“你不冷?”
“我那婆娘刚生完娃,身上落了些毛病天天都要喝药,奶娃子也得喂,银子都存着花他们身上。我们庄稼人不怕冷, 下地干干活就满身热乎了。”菜农咧着嘴答话,嘴里说不冷,却又控制不住地顿脚取暖。
胡飘飘收回视线, 没再说什么。
结了账银后她抬脚要走,菜农慌张地喊住她:“掌柜的, 您又算错钱了, 这,这我也找不开啊……您等着, 我去旁边找人换一下散的!”
“去买套御寒的, 别哪天冻晕在路上, 耽误我生意。”
胡飘飘面无表情地指挥着店里伙计来搬娄子, 见这菜农呆了几息后又要给她作揖, 不耐烦地拧起眉来:“别介, 我不是菩萨,你别拜我。给你钱也不是我大方,每回多给的我都记着帐,哪次你胆敢送些歪瓜裂枣的糊弄我,银子我可会直接往里剔,扣你双倍。”
话不算好听,菜农还是交攥着手,给她鞠了几个躬。
以前道听途说,还以为这位女掌柜不是好相与的,因此心里犯怵得紧,回回送菜都不大敢直视她。但他们庄稼人心里透亮,打过几回交道后就知道女掌柜嘴坏心好,是位善人主顾。
东西搬完后,菜农拉着板车走了。胡飘飘看了看天时,也便转身往店面走。
才往里两步,一个小伙计眼睛走神,差点撞得她打趔趄。
胡飘飘啧了声就要发火,那小伙计连忙站稳了嘿嘿一笑:“掌柜的,瞧。”
同条街斜对门是一家叫丰乐楼的客栈,和胡飘飘所开的西月楼是死对头。而此刻那丰乐楼门口,正有店内伙计热忱地在给位男客介绍着什么。
那男客身着绒蓝色的氅衣,鼻梁高耸,身形拔直,光看侧面便知是位不苟言笑的主。
小伙计有心卖乖,便向胡飘飘邀活:“掌柜的,那位看着是住得起上房的,我去招揽来?”
胡飘飘摇了摇头:“客来客走都是缘分,再说你这么跑去人家门前抢客,是嫌咱们跟那家的关系还不算烂?”
小伙计讪讪地笑了笑,见她还盯着那头看,不由凑近问:“掌柜的认识?”
“不认识,进去吧。”胡飘飘移回视线,吊起眼梢觑那伙计:“招子放亮些,摔坏了菜,仔细老娘扣你工钱!”
“哎哟,您可别!我就指着这点工钱娶媳妇呢!再给您扣了,我猴年马月能娶上媳妇啊!”小伙计吓得吱哇乱叫。
动静被风拂到对向,沃南偏了偏头,却只看见一片被风荡起的裙角。
招摇的象牙红,洒金织边。
安顿好住处后,沃南依着客栈伙计的指向,寻去了这镇上的一家私塾。
书声朗朗,一群...
孩子摇头晃脑,正跟着捧书的老夫子在唸读字句。
沃南没有出声搅扰,而是站在围墙之外,慢慢等里头上完一堂课后,才出现在庭院内,与老夫子表明了身份。
虽说先前通过书信的,但当生生的一个人真的站到跟前,老夫子的激动溢于言表。
他眼眶乍湿,拉着沃南手都抖震起来:“好孩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老夫子全名彭永温,早些年在青安的文府当西席,教过沃南兄妹的父亲,即是文公子。
在文公子离世之后,老人家每年也会在祭日去烧些香烛,只是后来搬到这永州祖地开私塾,山长水远,加之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才没能再去。
而沃南今日寻来,一是为了当面拜谢父亲的恩师,二来,也是听说老夫子收着父亲几幅遗作,便打算顺道取了回去,放到新修的宅子里头裱装留念。
提起此事,老夫子也是扼腕万端。
文公子聪俊灵秀,也曾被他视作得意门生的,哪知人世无常,竟惨死得那般早。
怆然半晌,老夫子又关切沃南:“你此回青安,那赵家可曾为难于你?”
赵家,便是当年与文公子有婚约的那家人,也是青安有权有势的豪绅,地位死死压着文家。
当年文公子退婚得罪了赵家,纵使他离了文家,文家人却还是处处遭受赵家为难打压,因此不得不迁去别处安居。
沃南笑了笑:“您老不用担心,没有人为难晚辈。”
虽说以权压人不算光彩,但他妹子如今是摄政王妃,区区一个赵家又如何敢作怪。
听他说无事,老夫子这才松了心神:“你爹爹哪哪都好,就是一身反骨,性子僵拧。那赵姑娘家境了得,人也娇纵些,自来对你爹爹非打即骂,她常年一条鞭子攥在手心,甩到身上轻则就是个血肉开绽……”
阵阵童稚的欢闹声中,老人家再慨叹道:“老夫还记得,那段时日你爹爹一直在替你母亲寻医问药,想治好她那失忆之症。若非恶仆丧了良心,眼下你母亲当是已然寻到娘家团聚,你与你妹妹……也便有了外家。”
听罢,沃南阖了阖眼梢。
失忆是假,提防着阿爹,唯恐阿爹知晓她真实身份因而爬梁攀附,以及生怕阿爹毁了她的好名声才是真。不然也不会一边用失忆为借口搪塞着阿爹,另一边却偷摸向外递线索,一点点引着秦府的人寻过去。
这话头令人分外不想提及,所幸老夫子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而问起家细来。譬如他们兄妹这些年的过往,以及是否成家,儿女多大。
顾及着沃檀身份不便,沃南只说了她已嫁作人妇,现今儿女成双,与夫婿感情也好。而谈及自己时,他略微停顿了下:“晚辈,暂无成家……”
谈话被一场冲突打断。起身去看,见是塾堂东向的壁角,几名孩子将个小童搡到地上:“你这个寡妇的孩子!臭晦气!”
“放肆!谁许你们打人的?”老夫子拄着手杖快步过去,将那孩子给拉了起来:“允澄,你可有受伤?”
“谢夫子搭救,允澄没事的。”男童背着手,长长的眼睫耷拉下来,笔扫一样在脸上投出青影。
那几个打人的孩子不知悔错,还像看热闹一样吁声阵阵:“他阿娘是狐媚子,最会勾人了!”
“就是就是!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擦完书具擦桌凳,干净得跟...
娘们似的!不要脸的小畜生!”
小小年纪如此口无遮拦,沃南本能地反感这一幕,登时将视线扫了过去。
他气质本就凛然,再加上掌着六么门的刑审多年,因此看人时眼底肃黑,颇有压迫感。那帮孩子吓得声音渐悄,很快再不敢指指点点。
那叫允澄的孩子面颊被划了笔墨,刚刚摔那一跤脸都白了。把他背到身后的手拉出来一看,掌心更是蹭破好几道伤。
这等情境,势必要喊家人给领回去的。
孩子的家人来得很快,彼时金乌正盛,日头浓艳得就像那段气汹汹的裙边。
罗扇本该摇在手上的,此刻却被那女子插在背后,跟着她凶气逼人地走了过来:“哪个龟儿子敢欺负老娘的崽子?给老娘梆直地站出来!看老娘不给你脑浆子捏炸!”
来人眼鬟灵魅,泼气冲天。
叫允澄的孩子一见那女子,便登时哽咽着喊了句:“阿娘……”
而早在那声音砸到耳边时,沃南便骤然抬眼,此刻见到真面目后他脖颈僵住,唯一能动的目光看了看那孩子后,脑中更是嗡的一声,轰轰作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