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情形下言和,自是最好,若非要走下去,只怕双方还要有数子相兑换。
青霜令使怅然一叹:六十年的忍辱负重,何堪功亏一篑?他抬头望向物天成,眼中暴起精光,一字一句道:物兄请恕小弟不识时务
愚大师背影仍是纹丝不动,物天成与水柔梳却皆是一震: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经这数百年的大战,两派积怨实是太深,青霜令使如今已是在明知必败的情况下,非要以命换命了。他二人不知是何人代愚大师出手,惟在心底祈盼这人能下出什么妙着,一举速胜……
水柔清却是呆呆望着还傲立于枰中的莫敛锋,一下子看到这许多同门的残死,她的心早已麻木,只希望父亲能平安无事。
青霜令使心计深沉,仍是稳扎稳打,决不因败势将定而胡乱兑子,毕竟在此复杂难解的残局下,未必不能觅到一线胜机。
车四平一。
车六进二。
炮三进七。青霜令使思考一灶香的时间,方缓缓下出一步。
此子一出,精于棋道的物天成与水柔清俱是面上一沉。红方将原先用于防御的左炮沉底摆挂,中宫仅余士相守卫,已呈破釜沉舟之势。局势骤紧,只要某一方稍有不慎,胜负瞬息可决。
黑棋的下一步极是关键,看似红方老帅岌岌可危,但若不能一举擒王奏功,红方稍有喘息之机,亦会大兵压境,对黑方形成狂风暴雨般的进攻……
物天成注目棋中,眉头渐渐皱成一个川字。若是由他来走下一步,或是横车将路,或是摆炮叫将,或是回相守御……但各种走法均是极为复杂,难解利弊,一不小心便会落入红方的陷阱中。而此刻红帅红车连成一线,虽未必能有威胁,黑方却是会被对方白吃去一枚士……
愚大师沉默良久,却是走出一步谁也没有想到的棋:马三进四水柔清大惊,若非被父亲封了哑穴,必定张口大叫。这一步竟然是将黑马置于红帅之口,亦是在红车的车路上
青霜令使千算万算亦没有算到黑方这自寻死路的一手,再凝神一看,这一招挡住了红车与红帅的联系,若是回车吃马,对方摆车挂将,然后炮沉底路叫将,便已构成绝杀;而若是以帅吃马,对方车从底叫将,亦会吃去红车,这一匹送于口中之马却是吃不得。如今最善之计,惟有回炮重新守卫红帅,但如此一来,虽然战线仍还漫长,红方却已处于绝对劣势,输棋怕是迟早之事……
这一手石破天惊、绝处逢生,利用对方思路上的盲点,一举将纷繁复杂的局面导向简单化……正是梵溟轩将弈天诀用于棋道中,方走出此局的最佳一着。
好一着弃子强攻的妙手。青霜令使呆了一下,仰天长叹,想不到我御泠堂苦谋二十余年,竟还不能求得一胜。温柔乡主水柔梳略懂棋道,起先见黑方送马,正在替莫敛锋担心,听青霜令使一言,一贯沉静的面容亦不由露出喜色:青霜令使你可是要认输了么?这一局已难取胜,实乃天亡我啊青霜令使颓然点头,口中喃喃自语。突然一跳而起,大喝一声,纵是如此,不拼个鱼死网破,御泠堂亦决不会认输自从青霜令使现身以来,从来都是心平气和,纵偶露峥嵘,亦不失风度,这一刻却是状如疯虎,声若行雷。
水柔清心中方才一喜,忽听青霜令使此言又是一惊,抬眼正正迎上他射来的冰冷目光,一颗心已急速坠了下去。耳中犹听那似是怀着千年怨毒的阴寒声音:帅六进一,吃马脑中一晕,就此昏了过去……
水柔清梦见自己掉在了水里,父亲在岸上静静看着她,仍是那么潇洒而又落寞地一笑,转身离去……
她在水中拼命挣扎,却被水草缠住了小腿,怎么都上不了岸。只得双手在空中乱舞,忽碰到一物,牢牢一把抓住,猛然睁开眼睛,原来自己已躺在床上,却是抓住了床边一人的手。她坐起身,用力甩甩头,似要将恶梦从脑中甩去,张口大叫:爹爹
那人不出一声,一任水柔清手上尖利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中。水柔清定睛看去,她抓住的原来是梵溟轩的手:小鬼头,我爹爹怎么样了?梵溟轩垂头不语。花想容的声音从一边传来:清妹节哀,你父亲他已于二日前……花想容一言至此,想到水柔清从小母亲离她而去,便只和父亲相依为命,再也说不去,低头硬咽起来。
水柔清呆了一下,脑中似有千支尖针不断攒刺,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她本以为那残酷的一场赌局不过是在梦中,所以她不愿醒来,心中总还抱着一丝侥幸。可是,这终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的事实:自己最敬爱的父亲已经死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从她眼角滴出,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泪珠滴落在肩上,却仿佛是一柄大铁锤重重击在肩窝,那份痛人骨髓的感觉再次直撞人心脏中……
第三百五十八章苦吟
第三百五十八章苦吟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这局棋会是……梵溟轩嗫嚅着。水柔清哭得昏天昏地,梵溟轩的话传入耳中,令她全身一震,瞪大双眼:那个下棋的人是你?梵溟轩黯然点点头,想到几日前还在点睛阁那小屋中与莫敛锋相对,听他讲述那少年与少女相爱至深、却终因误会分手的故事,此刻竟已是天人永隔,亦是止不住泪水狂流。
啪的一声,水柔清扬手就给了梵溟轩一个耳光。梵溟轩吃痛退开两步,手捂面颊一脸惊异。从小到大,父亲都对他呵护备至,尚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结结实实打个耳光,一时愕然。幸好水柔清昏迷二日方醒,手上无力,不然这一掌只怕会打脱他几枚牙齿。
你好狠,我要杀了你。水柔清疯了一般对梵溟轩大叫。花想容连忙按住水柔清:清妹,你当时在场,应该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也是没有办法……我不听我什么膊惶彼崆迤疵踉翟谵植还ㄏ肴荩侄宰判∠谊复蠛龋澳愎觯龅迷对兜模以僖膊灰侥? ……
二日前青霜令使破釜沉舟,先迫得莫敛锋自尽,再被梵溟轩的黑棋强行吃去红帅,狂笑着率众离去,这场赌斗终以四大家族的获胜而告终,却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其实比起上一次双方参战四十人仅三人生还,此次赌战已可算是伤亡较轻。不过以往死战,诸人均是奋勇杀敌后力竭而亡,这一次却是自尽,确实是让人难以接受。
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争霸天下之事极其隐秘,四大家族中仅有几个掌门与长老级人物知道,亦还有行道大会中挑选出的精英弟子才会被告之,一般弟子直到此刻仍是不知后山已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所以水柔清昏迷两日两夜,便只有花想容与梵溟轩来照看她,谁想她一清醒过来心伤难禁,竟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一腔悲愤尽数发泄在梵溟轩身上。
梵溟轩踉跄着跑出屋子,隐隐听着花想容劝解水柔清,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他得知事情的真相后本就愧疚于心,此刻再见到水柔清对自己如此记恨,心头大恸,一口气跑出数十步方才停下。
此处正是温柔乡四营中的剑关,初晨的阳光映照着四周丛丛花草,景色极是幽雅。但梵溟轩哪有心情欣赏,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头捂耳,泪水又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把胸前的衣衫打得透湿。
几名路过的温柔乡女弟子见梵溟轩哭泣,还道是小孩子和什么人赌气,笑着来安慰他,他却理也不理,反是哭得更大声。
忽有一阵琴声袅袅传来,其音低回婉转、清越明丽,似淡云遮月,帆行镜湖。却是水柔梳在远处以琴意来化去梵溟轩的悲伤。梵溟轩却丝毫不受琴音所惑。莫敛锋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转眼间却是人鬼殊途。他这一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命运无常、生离死别,心潮澎湃下只觉得人生在世,或如灯花草芥,灯灭时风起处便乍然而逝,全然不由自身做主……那琴音听到他耳中,却仿如听到孤雁哀鸣、寂猿长啼,一时更是悲难自抑,不由放声大哭起来。
那琴音似反被梵溟轩的哭声感染,越拔越高,跳荡几下,已是曲不成调,突地铮然有声,却是啼湘琴已断一弦。只听到水柔梳怅然一叹,琴音忽哑,再不复闻。
不知过了多久,梵溟轩哭得累了,收住泪怔怔发呆。却听花想容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我喂清妹喝了些粥,休息几天就好了。梵溟轩犹想着那日下棋的情景,喃喃分辩道:我本可用其它的方法赢下此局,本不必非要让莫大叔送命……花想容一叹:你也不必自责,我听爹爹说起了这一战的缘由,四大家族实是多亏了你,方能胜得这一局,我们上上下下都极感激你……梵溟轩黯然道:那有什么用,清……水姑娘是决计不会原谅我的。
花想容安慰他道:清妹悲伤过度,说的话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过后她自会明白……不,你不明白。梵溟轩截口道,我知道,她会恨我一辈子此言才一出口,心中又是莫名地一恸。
花想容苦笑,正要解劝他几句,忽听到鸣佩峰下传来一个清朗有力的声音:林青求见景阁主梵溟轩一跃而起,口中大叫:林叔叔。他数日前本还想自己武功全废,不愿成为林青的拖累,宁可一辈子留在鸣佩峰中陪着愚大师终老。但经了这两日的变故,再加上被水柔清这般记恨,一心只想早日离开这伤心地,此刻听到林青的声音,又想到马上就能见到父亲,如何还能按捺得住,也顾不上分辨道路,闷着头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花想容乍听到林青的声音,又惊又喜,呆了一下,红着脸朝梵溟轩大喊:当心迷路,让姐姐带你去……梵溟轩才奔出几步,忽被一人拦腰抱住,耳边传来景成像低沉浑厚的声音:我倒要看看,这个于万军阵前公然挑战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的暗器王,到底是何等人物梵溟轩听景成像的语气似是颇含敌意,心头一沉:明将军既然是四大家族的少主,景成像自然决不容林青有击败明将军的机会,只怕立时便会对林青不利……
景成像抱着梵溟轩大步往前走去,他扬声大笑:暗器王大驾光临,景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