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傍晚。
十九重城中的茶楼酒肆早已挂上纱灯, 明黄的暮色一照,满街通黄的灯盏,仿佛一个个月饼芯。
宽阔轩敞的街上熙来攘往, 秦楼楚馆里传出的笙歌鼎沸, 花天锦地的程度不亚于九州大陆上任何城镇。
阿虞戴上白纱斗笠,带着温故熟稔穿街走巷, 不消片刻, 便来到了红莲广场。
广场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座朱楼碧瓦的楼台,大约三四层, 高高的台阶铺着厚重的编织地毯, 辉煌金碧,气派非凡。
周围人烟浩穰, 众人逐队成群,将楼台团团围住,身穿黑斗篷的男人正在维持广场上的秩序。
楼台上垂坠的帷幔重重, 重纱下朦朦胧胧地立着一道人影, 众人似是在等待他的讲演。
温故被裹挟在拥挤的人群里,正想向打听身旁人打听这什么情况,阿虞清耳悦心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温少侠, 你能帮我挑朵簪花么?”
红莲广场边缘开设许多繁华摊铺,阿虞立在一家首饰店铺前, 朝着温故笑吟吟地招手。
温故几步来到她身前, 不太好意思地抿摸摸鼻尖, “我不太懂首饰。”
阿虞捏起两支繁花锦簇的钗子, 递到他眼前。
一只梨花雪白秀雅, 一只桃花艳美绝俗。
“梨花的更适合你。”温故凭借直觉挑了一个。
阿虞轻轻放下桃花簪花, 将温故选中的钗子递给一旁等候的店家, “店家,可是能在簪花上刻字?”
店家点头称是。
阿虞掀起帽檐,瞥了一眼处在状况外的温故,“烦请刻上‘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店家拿了簪花,回到店内取刀刻字。
本着来都来了,温故仔细瞧着摊位上的簪花,想给妙真师姐挑一个见面礼。
阿虞伸出白生生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想到怎么进魔宫了没有?”
“暂时没有。”温故如实回答。
阿虞“扑哧”笑出来,“我独身一人游历名山胜川,若你打消进魔宫的主意,我不介意路上多个伴。”
温故摇摇头,温声说:“你独自在外多加小心,万事珍重。”
阿虞不说话,含笑的双眸望着他,此时广场上金鼓齐鸣,人声一瞬间沸腾,高台上重重的帷幕拉开,里面站着一位朱颜鹤发的老者。
正是温故熟悉的大祭司。
三年不见,大祭司精神焕发,手中端着一卷厚重名单,脸上挂着意气飞扬的笑容,雄厚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好消息!好消息!特大好消息!”
“经过我们三年的不懈努力,共计培养出具备优良修行资质与良好道德传统五万九千七百人,向东华洲输送八千名炼丹师人才……”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招生日,再此感谢魔尊深仁厚泽,令我一族扬眉吐气!”
台下面的人已经等不及了,一个个伸长脖子,希望引起大祭司的注意。
“啥时候招生?我从西海赶了一年的路,就等着这次机会。”
“真免费的?包吃包住分文不取?”
广场上气氛热火朝天,温故没想到随口一提的招生事业竟然进展的如此成功,方才在路上见了不少来做生意的人族,真应了他曾经说过“我有一个梦想”。
阿虞轻声感叹:“魔尊虽然凛若冰霜,但他做了利国利民的好事,城中的百姓敬他如神明,连我在东海国都听闻他的壮举。”
“魔尊真厉害。”温故羞怯抿着嘴唇笑。
首饰店主刻好了诗词,阿虞拿过簪花却并未戴在头上,伸手施施然递给温故,“温少侠,今日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这只钗子留给你。”
温故接过来,在指间转动响起金钗碰撞的叮叮当当脆响,“为何留给我?”
阿虞扯下帽檐上的白纱,遮住面容,明快直白地说:“常言睹物思人,少侠若是想起我,便拿出簪子瞧一眼,若是想不起,便将他丢在首饰箱里,往后赠人也罢,丢了也罢,全凭少侠。”
“谢过七公主。”
温故妥帖地收进怀里,一个疏离的称呼客客气气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阿虞笑声爽脆清朗,朝人群里走去,“若是有一日你后悔,便拿钗子来寻我,我既往不咎。”
沾着笑意的尾音淹没在喧哗的人声。
温故抬起眼,阿虞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茫茫人海,他不禁笑一下,轻轻摸摸胸口冰凉的钗子。
……
殿宇里灯烛辉煌。
金漆的柱子明光锃亮,灯笼面描绘的龙纹在柱子上投射出幽深的阴影。
红木的案几上周边零散放着几件流光溢彩的法器,半卷半舒的书卷,中心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深褐色葫芦,一双清瘦削直的手正在为葫芦慢条斯理系上红绳。
“元九渊,你真是疯魔了,海神的法器你都敢抢。”
说话的人是镜非明,三年来他第四次来到十九重城,他本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若不是元九渊搅得天崩地裂,九州大陆上的守护神苦不堪言,纷纷找他怨声载道,烦得他不得不出面解决。
元九渊低垂着眼,全神贯注地盯着葫芦,轻柔理了理葫芦上的红绳,像是在为情人画眉般温柔。
镜非明早已习惯他这幅毫无顾忌的样子,端着酒盏喝口酒压压胸口里的火气,若不是这三年元九渊修为突飞猛进,如他所说的“涅槃之体”,仙魔同修的状态下竟然距离仙门一步之遥。
正是因为如此,镜非明才和他讲道理,而不是直接动手抢回来,“我知你为了温故在所不惜,但你终是玄月宗的弟子,是夷道的徒弟,他很是担心你,三番两次想来瞧瞧你,都被我拦下了。”
“妙真徐复二人为你茶不思,饭不想,连封敖都惦念你的安危,你若是还有心,就振作起来,回到宗门里,别待在十九重城里当你的魔尊了。”
元九渊抬起眼,低低嘲谑笑一声,“我一个歪门邪道,辱没你们名门正派的脸面了?”
镜非明定定盯着他,冷冷地道:“你也知道自己是歪门邪道,你若练得诸神剑诀此等光明正大的剑术,我佩服你的聪明才智,可你连灵漩邪光这等阴毒的功法都使得出来,我真后悔当日让你练习仙魔同修。”
元九渊指腹抚摸光滑葫芦表皮,“你未免太高看自己,无论你准不准许,我都会如此。”
“你和心无垠太像了。”
镜非明说完,心中想到,不是像心无垠,是比心无垠更心狠手毒。
元九渊挑起眉,轻描淡写地说:“真君何必假仁假义,你们玄月宗自称名门正道,可天道峰的薛真人妄图用九宫血虫害我性命,真君不闻不问,如今我不过杀了该杀之人,夺人宝物亦是迫不得已,何必来管我的闲事?”
镜非明深深地闭上眼,“我不理宗门诸事,若是知晓,必然会管。”
“你若知晓我有今日,应当谢你的大弟子为宗门除害。”
元九渊抄起案几上流光溢彩的玉尺法器,在手中轻轻一捻,变成了荧光的碎末,随手装填进葫芦之中。
镜非明睁开眼,抿一口杯中美酒,颇为无奈地说:“看来这世界上只有温故能管得了你。”
“我到希望他管我。”
元九渊瞧着掌中闪烁银色的光点,声音蓦然变得柔和。
此刻夜色浓重,大祭司手执禅杖登上殿来,肃然虔敬一行礼,“魔尊,今日招生事宜一切捷顺。”
元九渊抬起头,冷淡盯着他。
平日里的琐事不必汇报魔尊,除非是出了天大的事,不然十九重城内的事情魔尊很少过问,大祭司被他看得脖子后面发凉,拄着禅杖站起身来,“还有一事。”
没敢等到元九渊回应,大祭司立即麻溜地说道:“今天我在红莲广场遇到一位年轻貌美的少侠,他想进宫面见魔尊。”
“这我怎么能同意?魔尊乃万乘之尊,岂是一个人族的修士能见得?”
大祭司义正言辞,察言观色见元九渊面色平静,干咳一声道:“何况魔尊不好男色不好女色,于是乎我拒绝了他。”
元九渊没什么兴致听无趣的琐事,抄起另一件从海神的宫里借来的法宝,揉成银光闪闪的碎末,灌溉进葫芦之中。
大祭司看出他不耐烦,加快了语速说:“可是他长得太好看了,不做明妃太可惜了,若是魔尊有意,不如去见见他。”
旁听的镜非明一拍手,笑眯眯地问:“有多好看?”
“我本是不愿为此打扰魔尊,可手下的人见了他挪不开步子,再三建议我将他献给魔尊,若是他能做了明妃,将来灌顶仪式,他们也能一沾芳艳。”大祭司笑眯眯地说。
镜非明“嘶”一声,神情十分嫌弃,“你们魔族的人可真是淫/乱,不知哪个倒霉蛋让你们看上了?”
元九渊面无表情,声音亦是没有情绪,“告诉你手下的人,色乃伤身之剑,贪之必定遭殃。”
大祭司胆战心惊,躬身连忙说道:“属下谨遵教诲。”
言罢,他站直身体,颤颤惊惊地说:“那个倒霉蛋好像说他叫……温故,他还诓我说报了他的名号,魔尊必然会同意见他。”
简单的两个字节,一瞬间若悬河注水,在元九渊脑中里轰然炸响,搭在葫芦上手指下意识握紧,依旧死死盯视葫芦。
大约过了几秒,他抬起冥暗深红的双眼,薄削的嘴唇动了动,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温故?”
“真的是温故?”
镜非明豁然站起身,喜出望外地说。
“……是,温故。”大祭司意识到好像闯了大祸,不敢抬头。
元九渊抬起手臂,掌心压住激烈滚动的眼皮,心口被一种火辣发烫的感觉占据,紧绷的嗓音发哑:“他在什么地方?”
大祭司用袖子擦擦头上的冷汗,“他此时红莲广场上,我去把他接进宫来?”
元九渊耳朵后的脉门勃勃跳动,和他的心跳一样快,他几乎要摁耐不住想起身飞出魔宫去见温故的冲动,可他很担忧这是黄粱一梦,“他一个人来的?”
既然想把温故带进魔宫面见魔尊,大祭司早已打听过温故的身份,“温故与东海国的七公主一同进城,听闻他是七公主的情郎。”
大殿上安静一瞬,火烛噼里啪啦作响。
元九渊挪开手掌,露出一种令人恐怖胆寒的神情,嗓子里溢出很轻的笑意,“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