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大地,薄暮冥冥,映日似浮尘,乍若转烟霏云敛。
漫漫柏油路绰约隐现,笑笑从碎瓦房中走出来,凝静桥影倒影在的泪水湖面,螺钿的波纹在湖面上荡漾开去。泪水湖畔,颀长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石栏的青苔板处。
笑笑百分之九十九确认她是在做梦。
她之所以如此笃定的原因是:第一,这些熟悉的场景早在10年前就拆了;第二,那身影……她正注视的人……岁月晕染了他的睿智,微笑时皱起的沧桑,还有那双有故事的眼睛……正是她的祖父。去世快10年的爷爷。
爷爷披着他最喜欢的颇有上海滩老克拉韵味的黑色尼长衣,站在那里,一脸缄默的朝她摆摆手。
岁月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那年的冬天没现在的冷。小小的她晚上不愿起来上厕所。他可以宠她宠到将痰盂塞进她被窝里,自己穿着单衣,裹紧她的被子哄着她。
吃饭时,他毅然是个大家长,他不允许任何人在他前面先动筷子,除了她。高兴时,他喜欢眯上几口老酒的同时,用筷子沾点,给没长牙的她润润口。见她皱起眉头,摇晃脑袋,再送上几颗茴香豆,她因咬不动而气恼时,开心地大笑。
他带她和表妹上大街遛弯,总是给表妹买淡大饼,给她买咸大饼。
他是个脾气暴躁的人,连爸爸在内,家里没人逃过他的“铜扳手”。可他连重重地碰她都心痛。
眼泪很咸,幸福很甜。她还记得他宽阔的肩,架着她,带她去港口,炫耀他工作的地方。直到现在,每当江风刮起,仿佛听见他雄赳赳气昂昂的歌声:“大吊车,真厉害,轻轻一抓就起来……”他的生活了除了半导体里的单田芳老师,还有现实中的LIVE版的充实。听着某位老夫子在台上侃侃而谈,在隔壁的老虎灶泡上一杯半新的绿茶,和过往的老太爷们打招呼。
他拍拍她的头,善眸里闪着亲切的笑意。
辉映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蕴出了像天使一般的光环。
“笑笑?”
不过不是爷爷在叫她,她侧耳倾听,这呼喊伴随着急促地敲门声。
爷爷也听到了,他敛了笑容,蹙起慈眉,说:“去吧”
“不嘛,那边没有你。”笑笑揪着他的衣角,像5、6岁的娃娃般大哭。
爷爷依旧站着,又朝她摆摆头,催促道:“去吧,”表情转为忧虑,“帮我照顾好奶奶。”
蓦然,消失了,无影无踪。
“爷爷!”
笑笑一惊,猛地醒来,眼睑真得大大的,胸口冰凉,人在微颤。
“笑笑该起床了,待会一起去奶奶家。”
她仍在大口地喘着气,梦里打乱她和爷爷相聚的声音原来是妈妈发出的。
“知道了,妈妈。”她回道,然后悻悻地起床,打开窗户。今天是个多云的天气,窗外一片灰色的昏暗,想必待会儿会下雨吧。
她懒懒散散地去盥洗室刷牙洗脸,热水让镜面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她用手摸了摸,镜子里出现了委靡不振的自己,雾气变成了水珠顺着镜面一滴又一滴,单调而持续地滑下,模糊了她的脸,像是她在哭泣。
她为什么会哭呢?是因为那个梦吗?尽管不过是个梦而已,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至少预示着什么。不想这么多了,今天是年三十,是去奶奶家的日子。
由于她的拖拖拉拉,不等她吃早餐就急吼吼地被爸爸拎出了家门。转了两部地铁和一部公交,终于到奶奶家之时,早已错过早餐时间,而中饭时间还未到。管不了这么多的笑笑,在她饿得快要趴下的最后一秒,冲进了厨房,盛了碗糯米粥挟了几筷子奶奶最拿手的什锦菜。端到了院落里的石头做的八仙桌上狼吞虎咽起来。
奶奶家住一楼,得了个大院子,可小叔叔不知足,又私自砌了围墙圈了公家的绿地。他下岗后便常年不上班,天天在家捣鼓着这片庭院,倒也被他弄得清雅精致。
现在正是茶花盛开的时候,一朵朵白的花儿在白日里显得清新脱俗,一缕淡淡的花香传来,她深深的吸了口气,颇有茶花开落雪纷纷的境界。只是这美好的境界没有维持多久,屋内传出聒噪的呼叫声:“笑笑姐姐,”跟随着腻人的叫唤声一起出现的是小叔叔的女儿:月月。
她穿着粉红的滑雪衫,眼睛狭长,笑起来像两弯月牙儿。
“姐姐,我有道数学题不会做,你教教我好吗?”她扯着笑笑的衣角,仰头央求道。
笑笑顿时觉得虚荣心无比高涨,重生后,她的性格一点没变,依旧是烂好人一枚。吞下最后一口粥,抹了抹嘴,道:“拿来。”
月月高兴地呈上一本寒假五年级“生活数学”作业本。指着不会做的题目:“用一块面积为45平方米的铁皮,制作一个无盖的长方体盒子,请问怎么做盒子的体积最大?”
笑笑囧了,这题目好“生活”化。她都不知道编者自己会不会做这道如此“生活”的题。可望着小表妹炯炯有神且期待满满的眼神,她下笔用大学里学的条件极值问题的拉格朗日乘子法花了好半天才求了出来。
可这样轮到小堂妹囧了,满草稿纸的方程式,她看也看不懂,解释又解释不通。最后硬是要笑笑再给个小学生的方法。好吧,笑笑全力动起了脑筋,头发都被揪下不少。仔细想了想后,她又对自己先前的解答质疑起来,觉得还是存在漏洞:原题表述为“用一块45平方米的铁皮”,而不是“制成表面积为45平方米的无盖盒子”,所以铁皮的形状也是约束条件之一,要这么考虑还是拓扑约束,形状稍稍复杂一些,此问题就是很高深的优化问题了。
真不知道是哪个猪头编者出的题,这样的题给小学生做,除了让他们对自己、对老师、对数学失去信心外还能得到什么?为此笑笑很生气,她要求堂妹停止做这样的作业,顺便打开电视让她看她最喜欢看的“魔卡少女樱”动画片。
也许是她甩书的动静大了些,也许是她说话的语气重了点,反正小堂妹哭了,说:“一定要做完的,而且做完一遍后再要用作业本抄下题目然后再做一遍!”
笑笑被小堂妹的泪水吓得无语,只是怔怔坐着,也忘了安慰。
哭泣声引来了所有大人。
冲在最前面的小叔叔一把揽过月月,对她无比紧张地询问:“怎么了?姐姐欺负你了?”
他的主观臆断让笑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只见月月一边抽咽着一边说:“姐姐让我不要做寒假作业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笑笑的脸上,连爸妈都十分惊讶地看着她。
笑笑暗中咬了咬牙,她解释道:“这题出的有问题,不适合小学生做。”
“呦,考上市重点高中就这么了不起啦,连出书和命题的老教授都看不起了!”一个160不到中年发福的女人翻着白眼轻蔑地嘲笑。她颧骨上的那堆肉,挤得眼睛几乎都看不见了。这样一个像弥勒佛的女人,笑容里暗藏着刀。
能说出如此讥讽之话的也只有她的小姑了。奶奶生了四个孩子,爸爸是长子,挨下来是小一岁的大姑、小三岁的小姑和小6岁的小叔叔。
小姑的儿子比笑笑大一岁,初中时成绩比笑笑好很多,目前在个区重点高中读书。本来这也没什么,毕竟他进的那所学校也够好了。谁知笑笑这个成绩平平的学生竟然能考进一中,着实让小姑一家怄得要死。
小姑的个头不高,此时却身手极为灵巧地拿起八仙桌上的作业本递给自己的儿子--小龙,还絮絮叨叨:“小学生的题,不就不信我儿子做不出来!”
小龙这小子也不晓得吃了什么东西长得人高马大,壮得跟施瓦辛格一般,挡在笑笑的前面,一点儿光线都被遮出了,他用很短的时间看了看作业本,然后胸有成竹的粗声说:“这题很简单嘛……”
笑笑傻眼,这小子竟然会做!
小姑又开始借题发挥了,“原来是有人不会做,硬说出题的人出错了题。市重点还比不上区重点。”她嘲讽地笑着,所有人都主观的认同小姑的斥责,连爸妈的脸一下子搭拉下来,无光无彩!
笑笑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学的东西多了,就不知道用简单的方式去思维了呢?
小龙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拉着仍在哽咽的月月耐心讲解道:“已知同条件下正方体体积最大,而没盖正方体5面组成,所以45M2/5面=每面面积9M2,由此可得出单边长度为3M,面积便为3*3*3=27M3。”
说完,他得意洋洋地拿起作业本扬了扬,好像在说“看吧,没用到你笑笑在这草稿纸上画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方程式吧!”
所有大人们都对他赞美有佳。小叔叔摸了把表哥小龙的头,从眯着的眼睛里望着笑笑,嘴边掠过一抹冷冷地微笑,好像在嘲笑什么。不过只是一刹那间,那抹微笑就消失了。然后不屑地看着她。
在阴暗角落里的爸爸,背脊挺直了,嘴唇闭得很紧,呼吸从他大鼻孔里沉重的发出声音来,只是好一阵子,他直直地盯着她看不说话。他的两双大手紧握成拳头捶在墙壁上,凭她的经验,她知道爸爸也在努力克制自己。妈妈两道秀眉毛微微的蹙起,一脸担忧的望着她,却是无能为力的样子。
笑笑难过极了,她咬了咬嘴唇,沉默地扫了圈大家,努力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想着小龙的解析并又将题目审了一番,还是有觉得自己没有错,她问表弟:“你这解题条件太特殊了吧,你假设铁皮一定形状很规则,但铁皮的形状在题目中没有表述,如果是个不规则的铁皮呢?”
小龙两颗眼珠毫无规律地乱转一通,嘴角在不停地抽搐,他结结巴巴地说:“这当然是规则的铁皮,怎么可能是不规则的呢?你的脑袋是怎么长的?”
大人们开始一边倒地帮着表哥,他们唠叨个不停,想当然地认为小龙的思维模式没有错。
马克思怎么说的来着?
真理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此时的笑笑仿佛变成了伽利略(因为开拓了人类的眼界,解开了宇宙的秘密的科学家被当时的只允许信上帝的宗教所迫害)、达尔文(提出了进化论,让那时一直相信人类是上帝创造的普罗大众所不能接受)、埃菲尔(在建造埃菲尔铁塔之前,他收到了列出一长串名字的抗议书,其中包括:古诺德、莫泊桑、左拉、小仲马等法国各艺术领域的头面人物)……她看似天方夜谭的关点被人们所敌视、所非议,还百口莫辩。
而他们觉得这只是她做不出题目而找的借口,现在借口被戳穿了,她该无地自容才对。
接下去,最让人吐血的事情发生了:一直默不出声的妈妈站了出来,不停地向众人道歉:“对不起,可能是时间太长,笑笑她忘记了。”
那么多帮忙的方法,妈妈偏偏选择了个最烂的。在小人面前贬低自己,只有自取灭亡。
笑笑噌的站了起来,血液涌进大脑,她挤压许久的愤怒简直在一霎那间爆发了。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约束着舌头,不想牵连妈妈。她开始定定地瞅着妈妈,有时候,眼光比言语更刺人。果然,妈妈在她的眼光下瑟缩了下,停止了道歉,取而代之的是不知所措的红潮。看到已经收到了预期的效果,笑笑调回眼光望着爸爸,他的脸上有一种冷淡的、不愉快地表情。“孩子们的事让孩子自己解决!”他望着妈妈说,声音低沉而有力。说完他拽着妈妈的袖口,将她拉进屋内。
他们的离开在亲戚的眼里是仓惶地落跑。在小姑的心里自己的儿子更是全胜。她终于将多日来的怨气吐了出来,继续毫不收敛地说:“别以为上了一中就多了不起,连小学数学都做不出来。今天在自家里丢脸也就罢了,以后小心在外面丢你老爹老娘的脸,丢你爷爷奶奶的脸!”
望着小姑那近似狠毒的眼睛,笑笑不明白了,难倒说伤害她会让他们得到更多的快乐吗?
胖小姑没完没了地说着,笑笑咽了口口水,企图让自己不要理会她尖酸刻薄的话。可是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像鞭子又恨又急地抽打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