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尖刺入她的肌理,她的身子依然微微一抖。
她一抖动,他的手就蓦然停伫。
看着她痛,他的心更痛。
或许总有人说,即使是天下知名的神医,要为最心爱的人动手诊病,依然会是最痛苦最无法平静的一件事。
她痛,他恨不得替她痛。
可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他不缝下去,她便血流不止。他不为她医,她也许就命入黄泉……所以她痛,他只能陪着她更痛……更痛……
针入肌肤,一针,一针……
他的眼泪,也落在那伤处,一滴,一滴……
整个章府,寂静极了。
没人说话,没人动静,仿佛像是死了一样地沉寂。
曾齐越伏在桌上,只觉得这个深夜,像是沉默的大海,寂廖而望不到边际。无论什么样的人、事、物,落在这样的深夜里,都似乎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圆圈,深深的……埋葬进去……
屋子里面都只是寂静的动作声音,听不到交谈,听不到声音,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这正厅里,望着红纱烛罩下的烛火,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坐着,那烛光在夜色中跳跃。
闪烁了几下之后,仿佛,忽然晕成了一个淡淡的光圈。
他微眯了眯眼睛,在那光圈之后,却仿佛忽然有个人影慢慢地走了出来。曾齐越定睛一看,心头大惊,他噌地一声站起身来,一把抓住她:
“知妙,你怎么出来了?!”
来人被他一抓住胳膊,才像是恍惚梦醒般地,转过头来看他。
她的眼眸,似有一份迷茫,看到他之后,即不吃惊,也不惊惶,就只是淡淡地:“是你。”
“妙儿,你怎么了?”曾齐越有些怔怔地看着知妙,仿佛觉得这样的知妙,似乎不像是知妙,但又是知妙。
“没什么。我要回去了。”她慢慢地说。
“回去?!”曾齐越一听这话,却是大惊失色,“你要回哪里去?!”
这样的话,仿佛都是将要不行的人才会说的话,回去?回哪里去?!
“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她的声音淡淡的,轻轻的。
这让曾齐越大骇,他死死地握住她的手,惊道:“不行!我不许你走!”
“你不许我走?你可知我是什么人,又是什么身份,我本不该留在这里,只不过是从来的地方走,到来的地方去而矣。”知妙的眼神,一直飘飘渺渺的。
曾齐越越看她这样的脸色,越发心疼如绞,他死死地握住她的胳膊,流泪道:“不行!不行!我不管你从哪里来,也不管你要到哪里去!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你就算是天上下凡的神仙,是人间落地的精灵,你已经出现在我的身边,我就绝不会让你走!就算这辈子你不醒来,我守着你;就算这辈了你躺在床上,我天天陪着你;就算你再也不跟我说话,大不了我每天说,你每天听!就算你再也不睁开眼睛,只要我每天能睁开眼睛看着你!知妙!求你,别走……别走……你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里,还有谁会管我,还会有谁体谅我,还会有谁帮我……”
这话说得知妙的眼神微微地回过来,她看着他:“你这话说的奇了,你自然有那该疼你的人疼你,自然有那该陪你的人陪你,你何必又念着我呢?再不济还有老太太……”
“无论是谁,都比不得你!”
曾齐越握住知妙的手,“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里……只有你!”
知妙怔住了。
她望着曾齐越眼泪朦胧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唉。”她叹口气,“你这又是何必呢?天下好女子千千万,为何把我放在心里?我告诉你,我并非这里的人,并非该留在这个时空,或许总有一天,我总会回去的,到时岂不更剩下你一个人孤零零……不如就让我现在走了,回到我该回的地方,大家等我死了,一切……也就干净……”
“不行!绝不行!”曾齐越下手,死死地抓住她,甚至是两个手,如果不是男女有别,他简直想把她抱在怀里了,“我不会让你死的!绝对不会!我也不会让你走,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是哪个时空,我听不懂,我也不想懂!我只知道你在这里,你现在就在这里,我要你活!我要你一定要活!你不能走,如果你走了,我就跟你一起走!里头那个傻瓜笨蛋也会和你一起走!你就想清楚了,是要带着我们两个一起走,还是要活下来,陪我们一起面对这一切!章知妙,你要是逃走了,我会天涯地狱地跟着你,我会下辈子也守着你让你不得安宁!你给我活,活下去听到了吗?!你要是敢死,我就把我自己的心挖出来跟你一起下去!”
知妙被曾齐越这样的话吓到了。
她望着齐越,曾齐越这个倔强到装死装病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的男孩子,这一刻,眼泪狂飙。
这时,仿佛内阁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大小姐吐血了!大少爷!”
知妙忽然回头。
曾齐越看她回头的这个瞬间,一手就把她往内阁里狠狠推过去!
咚!
“知妙!”曾齐越痛叫一声,忽然觉得自己的额头狠狠地撞在桌角上,整个人蓦地回过神来。
张开眼睛,烛光跳跃。
原来刚刚那一场,不过是恶梦显现。
他想起梦中知妙所说的话,惊得立时站起身来,恰在此时,内阁的门帘响了一下,楚墨予红肿着眼睛,从内阁里走出来。
曾齐越立时站起身来,问道:“怎么样?!知妙怎么样?!”
楚墨予却连一个字也没说,就只是怔怔地走出了门外。
曾齐越心头又怒火起,刚想追上去痛打他两拳,许掌柜从里面走出来,曾齐越连忙问:“许大夫,知妙怎么样?”
许掌柜正拿湿布巾子擦着手,头上脸上都是汗,手指头上都是红红的血迹。
曾齐越一看到那血迹就觉得心头发凉。
许掌柜道:“大小姐颈上的伤已经都缝合上了,外头又涂了秘制的药,应该会消肿止血。但至于能不能醒过来,只能看大小姐自己的造化了;刚刚拿了千年人参汤给她进补,一口没灌进去,反而吐了血……现在,就听天由命罢。”
曾齐越一听这话,咚地一声跌坐在椅子上。
整整三日。
太阳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
晨起昏降,屋子里亮了又暗,暗了又明。
章府里的气氛压抑到了顶点,阮氏对下人们下了令,说不过那天是楚大少爷的马惊了,带走了大小姐,楚少爷是去追惊马,没有拦到,到让入京的难民潮给扯压倒了。大小姐在人潮里受了伤,带回来医治。府里上上下下都不得胡言乱语,更不得说三道四,不然一律按家法处置,乱棍打死。
章府里的下人们这一次也都精明,况那天楚少爷带知妙走的时候,便没有几个人看到,追马的那几个也当是楚大少爷的马真的惊了,因为他们只看到知秀拦马,那马儿嘶叫得非常惊天动地,还当是阮氏说的是真的。即便有几个真知道内情的,也不过都是上房和东院里的丫头们,她们本就和知妙相好一些,也没有多言语。曾齐越又一直留在章府里,便派了丁松回曾府,对曾老太太也依样说了一遍。曾老太太得知知妙被难民们挤踩了,可是担心,便立时还派了人来探望,又送了很珍贵的药材给曾齐越,叫他给知妙用上,一定要救得知妙的性命。
这边百益堂的诸掌柜三日内来来往往,最贵重的药都给知妙用上了。
但一直守到第三日的黄昏,她依然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曾齐越一直坐在东院的正厅里,楚墨予一个人默默地站在东院里的山石背后。
天空,在夕阳半落时,忽然间乌云滚滚。
炸雷落下。
暴雨倾盆。
曾齐越站起身来,只看到院子里,那个寂落的,一直守在这里的人,默默地,跪地祈祷。
醒过来,最爱的……那个人。
曾齐越看到他如此,也觉得心头微酸,他掉转回身。
楚墨予一个人,跪在天井里。
几日来的疲倦、疼痛,折磨,几欲崩溃。
漫天来的大雨,像是一场冰冷的刀子,生生地下在人的心里。
他一个人在那暴雨中,只怨天地怎么不夺去他的性命,把他的人生分一半给知妙,就算他立时死了,只愿她醒过来……醒过来……
凄风冻雨,就这样倾盆而下。
他一个人默默地跪着。
跪着。
也不知道,能否换回她的平安。
就当雨水浇透了他的一切时,忽然间觉得冷雨褪去。
他抬起头来。
只看到知秀撑了一把薄油纸伞,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
纸伞都倾向了他的方向,飘冷的雨珠,洒落在她的身上。她的长裙微湿,长发微散。但是她却没有低头看楚墨予一眼,只是默默地站在冷风中,为他撑着伞。
楚墨予低下头来。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冷风冷雨中,一个跪着,一个站着,一个低着头,一个默默地撑着伞。
风雨昏色,凝成了一副那样令人心痛的画面。
屋子里,清歌再一次去给知妙掖掖被角,却忽然发现她的长睫微抖。清歌竟忍不住惊叫了一声:“大小姐!”
正在正厅里的曾齐越一耳听到这叫声,也根本顾不得男女有别,一个箭步就冲进了屋子里。
知妙,真的慢慢地张开了眼睛。
长而浓密的睫,如黑色羽蝶的翅膀,一点一点,慢慢地,露出那双乌珠一般的眼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