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荣孝还在那里顿思,燕姨娘过去,先把果盘放下,然后在他的书桌旁边,扶着微挺的肚子,盈盈跪下。
章荣孝眼眉略动了动,依然执着毛笔,不发一言。
燕姨娘跪在那里,从怀中摸出一迭纸张,擎在自己头上,低声道:“老爷,这是老爷训教的家训,前些日子妾身怀有孕不能起身,直到如今才抄写完毕,特呈老爷,请老爷过目。”
章荣孝听到燕姨娘的话,这才把手中的毛笔放下,然后抽了她双手所捧上的字纸,微微展开来看。燕姨娘虽然出身小门小户,却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扬扬洒洒家训愈万字,却字字清晰,句句严正,看起来到是很赏心悦目。
章荣孝看了这家训,只把纸慢慢地一折,丢在一边。微哼了一声:“嗯。”
燕姨娘还低着头,慢语道:“如此,请老爷慢用果蔬,均是我亲手洗净采摘,万望老爷享用。”
燕姨娘慢慢地说完,向章荣孝很是深深地福了一福,然后在地上扶着桌边,慢慢地爬起身来。
章荣孝看了一眼那放在桌上的青花瓷盘,盘中粒粒清洗晶莹的葡萄、桃子、李子,个个饱满精致,显然是被人精心挑选的。再看燕姨娘已怀有几月身孕,却还弯腰伏拜,起身之时甚有摇摆之意,羸弱娇柔之意,令人心疼。
章荣孝与她,毕竟非父母安排之意,乃也算是一见钟情,想当初她以绣女之身委顿与他,没有嫁得同门小户做了正妻,章荣孝时时已觉得甚有些对不起她,如今又看她这样萎顿憔悴,不免得伸手扶了她一把。
“你身子不适,就不要再来弄这些了。这里这么些人守着,难道还会怠慢了我不成。”
章荣孝这一扶,燕姨娘的眼泪都几乎盈盈地要落下来,但是人却不再像以前那样侍宠而娇,反而对着章荣孝直直一拜:“我为老爷尽心,乃是我的本份。老爷不必为我忧心,妾定当养好身体,为老爷再添一子半女,为章家开枝散叶。”
若她再像以前柔柔弱弱,娇巧求宠,章荣孝到是看她不起;但没想到这几月之后,她竟像是性情大变,不争不傲,身体羸弱还捧了这抄撰清楚的家训递来。章荣孝那日虽然生气,气她侍宠把嫡房的几个孩子都不放在眼里,林氏尸骨未寒,便捣腾出那些事情来,因而要竖竖家威,给了她那样的训戒。但这时候长了,她又没声没息的,章荣孝念她腹中还怀有胎儿,便把那抄写教训之事都撂下了。见她今日这般乖巧,心里又起了些微爱宠之意。
因而扶了她道:“那些事情你都不要记在心上,一心养好身体才是。回去支你院子里的人,去前库里多领些补汤补药,你且安安心心地把胎儿养好才是正题。”
燕姨娘听了章荣孝的话,立时福了一福:“是,老爷教训的是。我自从那些时日之后,只想潜身教养胎儿,再不问争宠夺权之事。这些日来,我也时时反省,那些时候的确是我被佞想猪油蒙了心,只当着大太太殁去,想要更得老爷的宠爱;我本是外面抬进来的,没有大太太的明媒正聘,也没二姐姐的家生周全,我们知同又不是嫡出,又非庶长子,我和知同横竖是个不上不下,没人疼爱的;我原不过想替儿子多争点体面,才会做出那些糊涂事。现我已然反省,自此之后,只守在我那院子里,教子生女,再不会在内宅里乱起风雨了。”
这一番话,说的勤勤恳恳,别提多么的认真,言语之间又泪光盈盈,但燕姨娘却不似往日,反而硬生生地咬着牙关,就不让它们跌落下来。那份诚恳真挚,怕是连佛爷都要感动。
章荣孝见她如此,心头又怎么没有七分怜爱。只是把她因为怀胎而略微丰腴的手儿一握,低暗道:“燕女,我也并非想要委屈你们母子,只是家大业大,没得规矩便不成方圆。你且和同儿好生养着,同儿是我的亲生骨肉,无论嫡出庶出,我自不会亏待他。”
燕姨娘听到章荣孝这话,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老爷,有您这句话,我便万死也值得了。只这里还有一句,不知老爷且听得。”
“你说。”
燕姨娘略带哭腔道:“这家中不可一日无主,总得那些老管家嬷嬷们当家也不是长久之计。我虽本不该再过问这家事,但心疼老爷身边无个主事之人,因而恳请老爷,万望再续一房正妻,请得当家主母,主理这深宅内院之事。燕女定当以身孝敬,时时奉供。”
章荣孝听得她这样的请求,不由得心头被搓揉得更加柔软。一时哄得搂住了她的肩膀,宽慰道:“你且莫再想这些了。仔细着你的身子才是。来,坐下吧。”
一时水音榭内,蜜意柔情。
知妙只看到此处,便转身而去。
她踏在夜晚的幽深小径上,只觉得花荫暗深,夜风清凉。以前她是看到过燕姨娘怎样耍手腕驾驭章荣孝,只以为女人装柔装弱就能在男人心里万事大吉,但到了今天,她又见识到了燕姨娘的另一番手段;哭跪诚恳,痛疾反省,再加上顺着男人心意的不卑不亢的进言,男人本来倒立的毛被她顺得溜光水滑的,怎么可能不向她投降?这燕姨娘原来不仅熟读《爱情三十六计》,甚至连班昭女著的《女诫》也通读擅用,以卑弱为据,以曲从为攻,以妇德为结,哪有不讨好男人的道理!知妙真的越来越佩服这个女人了,怎么能这样厉害,怎么能耍手段耍得脸不红气不喘,就这么把一个掌控几大门铺的皇商老爷就这样玩弄在股掌之中呢?
可见这古代的女人,绝非是现代人所想的那么曲意附合,是男人的附属品,遇到真正厉害的,绝对连男人都自叹不如。
知妙想起燕姨娘最后几句刻意曲从章荣孝,要他再续一房妻子的话,又想起那一日曾老太太前来训戒时也提到了这事。她忽然觉得也许章荣孝要续弦的时候越来越近了,说不定再过不了多久,这本来平静的内院里,怕是又要再起波澜了。
她略微摇摇自己的扇子,很是仔细地想了一想。只恨自己现如今不过九岁,还什么事都做不成,不知道那新来的当家主母,又会是什么样子。俗话说有后娘就会有后爹,只希望不会是个特别苛刻古板的女人,那样她和知秀、知微,就不会有太多的苦头吃了。
知妙正走着,前面知秀和新燕突然走过来,看她从花荫下,连忙叫:“姐姐,这么晚了你还没睡?这夜里风凉了,仔细在花荫下着了寒气。”
知妙看着还无心事的知秀,忽然想如果被她知道燕姨娘要章荣孝再娶一房,知秀又会怎么样?会跳出去再大骂燕姨娘一顿?又还是像以前看过的古书上所说的,因为自小生活在深宅内院,知道父亲本就三妻四妾的,所以嫡母去世,再续一房是正当的事情?
可是知妙并没有敢问出口,只看着知秀高高兴兴的样子,就也对她笑了笑:“好,我们回去罢。”
入夜,各自睡去不提。
又过了半月。
知妙听到的那些话,一直像根刺般地梗在那里,但她也没有提起。这一天正晌午,知秀和知妙正在东阁里逗知微,知微已经一岁四个月,摇摇摆摆的渐要学着走路。明香扶着他的手,看他只穿了一只紫金红绡的大肚兜,一条短织的红绡裤,露着胖胖的小胳膊,圆圆的小脚丫,在罗汉榻上摇摇晃晃的模样,甚是可爱。
知微在榻上摇摆了几步,突然又一头栽进知秀的怀里,逗得一屋子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正在高兴时分,突然东院大门就被人推动,外头大丫鬟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也没礼数地大声地就叫:“大小姐、二小姐!快,快过去,老爷叫呢。前头郡王府的管事太监老爷进府了,手里拿了郡王爷的亲笔谕笺,说有王爷的亲谕传达,老爷叫小爷和小姐们快去呢。”
房里的人听了这个,都立时一惊。
要知道现在曾荣敏所嫁的那位策封的异姓郡王已与他朝他代的郡王不同,这位郡王爷本是开国功臣将门之后,自小便习武带兵,英勇善谋,样貌虽然不是顶好的,但是心计城府,就算是将军府内的众多兄弟,也是比不过他的。再大了,入朝为官,二十载后,先帝崩,他与几大臣参理内政;时为几大文臣对他一个武将不满,时有排挤,他手握兵权,得皇太后善加抚慰才未曾动什么反心。但几年下来,小帝尚不足五岁,军权政事大权还在这几大臣手中,这位异性郡王竟步步为赢,处心机虑的几年,那几位大文臣竟死的死,伤的伤,投罪的入天牢,躲祸的返乡。一时间,先帝托孤的几臣,竟只剩下了他自己。于是简直满朝文武权同集一身,又“挟天子以令诸侯”,虽然只是被加封了一个小小的郡王爷,但实际已经权倾朝野,贵不可闻。
那位嫁入郡王府的郡王妃曾荣敏,实际已如母仪天下,皇后之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时有郡王府的管事太监莅临,还有谁敢不听从?
于是众人都急急地赶到前院去,正看到章荣孝跪接管事太监递过来的亲手信。那太监个矮微胖,白面皮,细声音:
“章大老爷大喜了,王妃娘娘体恤章大老爷先妻早殁,后府无人,因而求了郡王爷,郡王爷费心劲力地可是为章大老爷寻了另一门好亲。乃是刚刚调入京都的六品秘书郎阮大人的叔妹,小名云卿,是个诗琴书画,精致秀巧的人。因为早些年随阮大人的小叔养在偏镇,后小叔夫妇亡故,她被送进了阮大人家,一路又带进了京城。上个月阮大人携家眷谒拜郡王爷,被王妃瞧见了这位阮小姐,见她品性温淳,句句严实,所以特别见了她,细问了几句,便请拜王爷与章老爷联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