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孤身一人扛着一把铡刀,追杀韩斜眼他们,他们哪是个儿?十五六条汉子让我撵得像兔子,从南山市场一路杀到海滨公园,光在路上就躺下了七八个!
那时候法律松啊,才拘留了我七天。
后来我出去了,那帮小子全成了我的手下,大我十几岁的都管我叫大哥,嘿嘿,少年才俊啊咱这是。
十六岁那年,我跟一个哥们儿去抢了一个赌场,一个赌棍想跟我毛楞,让我一刀从窗户砍出去了,六楼啊,他直接残废了,我呢?
判了两年少管,出来的时候正摊上严打,还没等折腾呢,这不?
又进来了,敲诈勒索——八年!
嘿嘿,这次我是完蛋了,出去就老了,啥也干不动了……”
“祥哥,你猛,”
我肃然起敬,饭也不吃了,“出去以后我跟着你玩儿,咱们重新打天下。
”
“玩儿个屁?
我是不敢了,劳改这碗饭不好吃。
”
董启祥叹口气,重新拿起了饭碗。
“这倒也是……”
我的头皮一麻,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正沉默着,门“咣当”
一声打开了,一个袖子上戴蓝箍的中年人闯了进来:“快!
小杰在水房跟人打起来了。
”
董启祥一把拉起了我:“别吃饭了,跟我走。
”
全屋的人都站起来了,有几个人似乎很兴奋:“祥哥,这还了得?
需不需要人?
”
董启祥猛地将饭碗砸向了那个喊得最响的人:“都给我坐好了!
”
水房在操场的南面,我们俩跑了几步就到了。
门口已经站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圈子里不时传来阵阵叫骂声。
董启祥做了一个深呼吸,大步冲了进去。
我跟在后面想了想,我不能就这么冲进去,万一打起来怎么办?
我出手还是不出手呢?
出手?
搞不好要犯法,不出手?
那么我跟着来干什么?
那时候,容不得我多想,一边犹豫着还是扒拉开人群闯了进去。
小杰的衣服破了,结实的胸脯在阳光下闪着黑黝黝的光,他用脚踩着一个黑瘦的人,一手别着一个胖子,一手指着对面一个手持铁棍的人:“耗子,别乱来!
”
那个叫耗子的人划着步,像一位进入状态了的斗牛士,嗷嗷叫着将棍子舞得水泄不通,可就是不敢上前,小杰手上别着的那个跟他同样结实的人,好象不能动弹了,反着身子喊得撕心裂肺:“大哥,快撒手!
我的胳膊断了!
”
董启祥上去给了那个人一个“掏腹”
,那个人立马佝偻下了,软得像滩鼻涕。
董启祥抬起头,冲“斗牛士”
咋呼了一声:“耗子,把凶器放下。
”
耗子一楞:“祥哥,我没行凶……”
“快放下棍子!
”
董启祥转身冲看热闹的叫道,“大伙儿都看见了吧?
他想重新犯罪!
”
“祥哥,别跟他废话,把他拿下!
”
看热闹的一齐起哄,耗子傻了,把棍子一扔想跑。
“别走,跟我去队部!
”
我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耗子就倒在了地上,腾起的尘土淹没了他。
一阵哀鸣过后,我看见董启祥站在袅袅上升的尘土里,面带微笑,像打完了蒋门神的武松。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这些声音里透着一股意犹未尽的欢娱,和激战过后的无聊。
小杰嘿嘿笑着招呼我:“蝴蝶,过来搭把手,押着我脚下的这个小子,咱们报告政府去。
”
人群嗷地一声散开了,董启祥对喊我们来的那个中年人说:“老油子,你别走,跟我一起去作个证。
”
老油子把胸脯挺得像个吃饱了的猴子,从我手上抢走了瘦子,趾高气扬地在前面开道。
马队长简单问了一下情况,对老油子说:“欺压新收犯,这是不允许的,把耗子送到医务室去,完事以后让他去严管队。
董启祥我可告诉你,以后不许出手那么重,你还以为这是在外面啊。
”
小杰插话说:“马队,这事儿是我引起来的,不关董启祥的事。
”
马队长瞪了小杰一眼:“这就对了,你去小号呆两天。
”
“啊?
凭什么?
”
小杰的脸有些发黄,嘴巴张得像是能塞进一个煤球去。
“别叨叨,闹事儿的都得受惩罚,这叫整顿狱内秩序,收拾收拾走吧。
”
“我走了,队上的水谁拉?
”
小杰冤枉得想哭。
“杨远,你过来,”
马队长指着我对小杰说,“他拉,人家杨远干这活儿比你资格老。
”
小杰无奈地扫了我一眼:“兄弟你行啊,直接抢我的饭碗。
”
董启祥笑得像一只发情的老鼠:“嘿嘿,割肉割了骨头这叫……马队,就这样?
”
马队长一个一个的往外推我们:“都走都走,看见你们我就来气,回去老实呆着,不老实马上让你们下队。
”
回去的路上,董启祥忿忿地说:“下队还好了呢,谁愿意呆在入监队?
捂得长毛了都。
”
我问董启祥:“下队有什么好处?
”
董启祥说:“纪律松,混好了减刑快……唉,我是不行了,马队看好我了,留在入监队了。
”
“下队快吗?
”
给小杰收拾铺盖的时候,我小声问小杰。
“快,在这里‘培训’十几天吧,蝴蝶,等我,咱们应该是一批的。
”
“没问题,”
我把铺盖递给他,用力点了一下头,“下队以后见。
”
看着小杰被两个值班的架着往楼下走,我莫名地有些难过,突然想到了自己飘忽不定的未来。
董启祥站在走廊头上的一抹阳光里,大声唱歌:“告别了昨夜的黑暗彷徨,迎着那朝霞纵情歌唱……”
我记得,那一年的国庆节和中秋节是在一天过的,这天我们下队了。
刚吃过了早饭,马队长来了,他身后跟着灰头土脸的小杰。
马队长让大家收拾好铺盖,在走廊上排好了队伍,把小杰推到队伍里,拍了几下巴掌说:“大家都听好了,今天是你们下队的日子,你们这批人全部被分配到了前厂的三大队,那是一个机械加工车间,属于整个劳改支队最好的大队,你们去了以后,一定要好好改造,争取立功受奖,早日回到人民的怀抱……”
我的心里轻松极了,终于可以下到队里了,那我就有时间申诉了。
前几天,董启祥告诉我,他说他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名叫胡四,也是咱们河东区的,脑瓜子好用得很,比你大不了几岁,人也很仗义,尤其难得的是,这伙计因为在看守所跟人打架,被加了十几年刑,很冤枉,正研究法律,准备申诉呢,你去了以后跟他联系联系,就说是我让你来找他的,兴许他可以帮你出些好点子……这个胡四不是也在三大队的吗?
好,就找他了!
那一刻,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听董启祥的意思,这位胡四很会抓理,像我这样的案子,他肯定能帮我找出不少破绽来。
我在脑子里想象出这样一幅图画:精瘦沉稳的胡四叼着烟卷站在我旁边,我趴在一张桌子上“沙沙”
地写着申诉材料,远处是一行自由飞翔的小鸟儿,喳喳喳,喳喳喳……“杨远,”
马队长讲完了话,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下队以后好好干,希望能早一天在社会上见到你。
”
“放心马队,这个日子不会很远的。
”
那时候,我心高气盛,我相信自己会很快出狱的。
“注意,去了以后多给你爹写写信,老人家不容易。
”
“我爹来过?
”
听他的口气,我突然意识到,我爹有可能来过。
“来过,我让他进来接见接见你,可他不,在警卫室门口蹲了一个下午……”
“别说了,”
我退后两步,闪开了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下了队我就给他写信。
”
等候上车的时候,下雨了,风吹动雨线,乱蓬蓬的像雾。
董启祥的脸像鞋底,看不出表情,他木桩般的站在那里,不停地向我招手,好象在说,别难过,咱哥们儿还有机会见面。
我们这批人被分配到了三大队的三中队,这是个管后勤的中队,有打扫铁屑的,有维修车床的,有保管仓库的,我被安排在了保养组,就是负责擦床子和定期给床子换机油什么的。
中队长姓孙,是个矮墩墩的中年胖子,看上去很憨厚。
他给我们训了一通话以后,就把我们带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直接开始干活。
我的适用能力很强,三天以后,我就融入了这个新的“家庭”
,跟大家相处得很融洽。
我盘算好了,等我爹给我捎点东西来,就去找胡四联络一下感情。
我师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好象总是睡不醒,擦两下床子就打一个哈欠。
这天,他又在哈欠连天,我便让他歇着,我自己擦。
他睁着灰蒙蒙的眼睛四下看了看,然后用满是油污是手摸了一把脸就走了。
吃饭的时候,我出门叫他,他正在门口仰着脸晒太阳,我走过去的时候,他好象在做着一个有声有色的梦,脸笑得像在水缸里丢了一块石子,一圈一圈地往外荡,口水老长,都搭拉到了地面上。
我没忍心叫他,把打好了的饭菜搁在他的腿边,用报纸给他盖好了,就在他旁边吃自己的饭。
前面的院子很大,中间是一个栽满花草的花坛,花坛中间是一棵枝叶茂盛的松树,三三两两的犯人坐在花坛沿上低声说话,不时有一两声调笑传过来,显得很无聊。
我爹知道我到这里来了吗?
一种悲怆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仰天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可能是叹得声音大了点儿,花坛边私语的人停止了说话,一齐向我这边看过来。
我发现,一个人很慌张地扭过头去。
这个人神秘兮兮的干什么呢?
我很纳闷,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那个人想走,迟迟疑疑地往旁边挪动了两下脚步,我看清楚了,他是宋文波。
我明白了他为什么想躲我,不就是因为他交代了我俩偷啤酒的事儿吗?
这有什么?
那种时候,谁也会这样办的,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宋文波尴尬地瞄了我一眼,嘿嘿笑了两声。
我说,好小子,咱们又见面啦。
他见我没有发火或者当场质问他,红着脸拉我坐下,问我这些年过得咋样,为什么进来的?
我简单跟他说了一下,他平静下来,笑着说:“哈,咱们到底还是折腾进来了。
当年我是咋说的?
我说嘛,就咱们这种玩法,早晚得进监狱……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怎么会为这点小屁事儿进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