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很远了,我还能听见杨远在车里的朗声大笑,笑声里夹杂着一丝不屑。
车扬起泥浆,状如扬场。
我的心空荡荡的,不知道杨远这一去何时才能回来,或许这次回来就要跟我告别了……我站在雨后灿烂的阳光里,难受得直想蹲下来哭上几声。
管理员把值班室的墙壁拍得山响:“傻站在那里想什么?进来,问你点事儿。”
“这两天你跟杨远聊得不错嘛。”
管理员的口气冷冷的,听不出什么意思来。
“所长,你不是让我多跟他说说话,稳定他的情绪吗?”
“别激动,我不是在批评你,”
管理员换了一种温和的口气,“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报告所长,他很能吹,老是跟我吹他当年多么多么的威猛……”
“再没别的了?”
管理员打断我,眼睛熠熠闪光,“比如策划绑架,组织抢劫运钞车什么的?”
我的脑袋“嗡”
地一下,杨远还干过这么大的事情?
身上冷不丁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脸发麻,声音也变了型:“所长,这些他真的没说,说了我还能不报告政府?我正想逮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呢……所长,相信我,我抓紧时间套他的话,我非让他都说出来不可。”
这样说着,我还真起了这个念头,我咽口唾沫接着说,“他很能说,很快我会让他抖搂出来的,到时候……”
“我相信你,”
管理员把他抽了一半的烟递给我,“他没跟阎坤说什么吗?”
“这我还真没发现,”
我想了想,“好象昨天阎坤给了他一张纸条,内容我没看到。”
“哦,”
管理员把身子往后靠了靠,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还有呢?”
纸条的事情你都不详细问一下?
我的脑袋又是一晕,突然意识到阎坤也是他们安排的一根“钉子”
。
我想,阎坤跟杨远在社会上就有很深的来往,这种时候把他也安排在杨远的隔壁是什么意思?
听杨远的意思,杨远根本瞧不起阎坤,也就是说,杨远不会太在意跟阎坤说什么话,这不正是一个很大的缺口吗?
想到这里,我的脊背阵阵发冷,手哆嗦得几乎捏不住烟了。
“说话呀,他们还说过什么?”
管理员把声音压得很低,让我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所长,他们经常互相骂些脏话,没有什么内容。”
“听说杨远把自己的烟也给了阎坤?”
“是,给了,我看见了。”
我估计,阎坤肯定被叫出来过,要不管理员怎么知道这事儿?
“呵呵,这小子很讲义气嘛,”
管理员笑得很暧昧,“他们提到过李俊海了吗?”
“提到过,”
那一刻,我真的有了想立功的意思,“阎坤问杨远有什么话要带给李俊海。”
“杨远是怎么说的?”
管理员的眼睛又亮了。
“杨远说,暂时没有,以后再说。”
我说的是实话,当时杨远真的没说什么。
“好了,回去吧,”
管理员用脚勾开了门,“你是个聪明人,你的出路在哪里……”
“我自己有数,”
我打断他,急急地表白,“这次他回来,你就看我的表现吧。”
刚回号子坐下,阎坤的尖嗓子就响了起来:“那位兄弟,杨远干什么去了?”
我实在不想跟他多说什么,我发自内心地讨厌他,我稳稳精神,故意放了一个很响的屁。
阎坤急了:“你他妈哑巴了?说话呀。”
我趴到后窗上,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说:“你娘个逼。”
我歪坐在一隅,听着窗外逐渐变大了的风声,心里麻簌簌的,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风掠过树梢,发出女人哭那样的声音,秋风可真厉害啊,有势头而且很耐心,一阵一阵地往树梢上扑,我能感觉到树叶被风吹散,呼啦啦漫天飞舞的样子。
我觉得自己是一只受了伤的兔子,孤单地蜷缩在杂草丛生的乱石后面,一下一下地舔拭鲜血淋漓的伤口,对自己的犯罪后悔得要死。
阎坤又在隔壁唱歌了,他唱得很难听,但充满感情:“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洒下一路驼铃声……”
唱到最后,他将歌词里面的“战友”
唱成了杨远,“杨远啊杨远,亲爱的弟兄,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
想到杨远,我突然笑了,我庆幸自己没有像他那样,一直走到了死亡的边缘。
“老阎,我还没死你这就给我念上经了?”
杨远的声音从走廊上传了过来。
“我操,这哪是念经?”
阎坤的声音似乎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这是祝酒词啊哥们儿。”
管理员拍打了两下阎坤的铁门,厉声呵斥:“皮又紧了?要不要我给你松松?”
杨远哗啦着脚镣,大声笑道:“所长,不用麻烦你了,一会儿就有人来给他松了。”
阎坤的嗓子像是突然被人塞进了一只袜子:“远哥,又玩邪的了?”
被管理员推进来的杨远冲后窗吹了一声口哨:“别怪我啊老阎,我很靠拢政府的。”
阎坤刚想说点什么,就被管理员喊住了:“出来,提审!”
阎坤像公鸡打鸣突然被人捏住了嗉子那样,嗓子眼发出一声“嘎”
,接着没了声息。
管理员嘟嘟囔囔地进去把他扯了出来阎坤路过我们门口的时候,沉重地唉了一声,像巨人放屁。
杨远的脸像突然被一件重物拉了一下,脸彻底变成了驴:“妈的,玩我?你还嫩了点儿。”
“远哥,又出事儿了?”
我心怀忐忑,不敢正眼看他。
“没事儿,这帮兔崽子想弄死我呢……”
杨远苦笑一声,“幸亏哥哥我早有防备。”
“远哥,”
我突然感到很害怕,“你没事我就放心了,真替你担心。”
杨远没有接我的茬儿,把脑袋抵在墙角上用力晃了两下,然后用双手猛力搓了一把脸,转回头盯着我傻笑了一下:“呵呵,刚才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着你了呢……在车上我就想,你说我万一见不着你了,我的故事说给谁听呢?呵呵呵。”
听了这话,我很受感动,在心里狠狠地啐了自己一口,为我刚才在管理员面前的表现。
我叹口气,讪笑道:“远哥,你可不能这么想,老天爷不让你走,你想走也走不了。”
杨远的表情显出很疲惫的样子,蔫蔫地摇了摇头:“死?呵,我还没活够呢。”
我扶他坐下,点上一根烟给他插到嘴里,坐到他的对面,重新帮他缠脚镣上的布条。
他的脚腕子已经被磨得渗出了淡淡的血迹,这些血迹像是一张被水泡过的红纸,看上去是那样的松软与疲惫。
他的嘴上叼着烟,眼睛慢慢闭上了,香烟在燃烧着,一缕一缕的兰色轻烟从烟头袅袅上升,迅速扭曲,逐渐变幻成了一幅苍白的水墨画,那里面似乎有着无数的鸟儿在自由地飞翔。
烟灰越来越长,他的喘息将长长的烟灰吹得一颤一颤,似乎要掉下来了,我知道这个有着神奇经历的人睡着了。
窗外的风刮得越来越急,哨子般飞越天空。
我将烟头轻轻地从他的嘴巴上拿下来,走到窗前丢了出去。
窗外,一群一群的乌鸦尖叫着呼啸而过。
它们是那样的自由,那样的无拘无束。
很多年以前,我在姥姥家村里的坟场上曾经见过这样成群的乌鸦,也是呀呀叫着横空乱舞。
监狱里的乌鸦也这样,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瓦蓝瓦蓝的天空下,它们丢下一串串凄厉的嘶叫,高亢又蛮横。
我幻想着自己是这群乌鸦里面的一个,煽动有力的翅膀,向天际疾飞而去。
“兄弟,哭了?”
杨远的声音懒洋洋的。
“远哥,没有,”
我连忙擦了一下眼睛,“睡醒了?”
“没睡,我在想我爹的一些往事。”
杨远笑了笑,“过来,继续咱们的故事。”
窗外,那群自由的乌鸦停止了鸣叫,开始三五成群地扎进云层。
阎坤回来了,他不停地在隔壁叹气,杨远耸着肩膀听了一阵,嘿嘿笑了。
故事重新开始的时候,天忽然阴了下来,大朵的云块似乎要压进窗来。
走出监狱的大门,我的心哗地轻松了一下,感觉自己要飘起来了,腿一软,一下子倒在迎上来的林武身上。
林武一手揽着我的腰,一手接过我手里的被褥,噗地丢在地下:“还拿这些破玩意儿干什么?你可真够过日子的。”
胡四一脚将我的铺盖踢到墙角:“就是,这东西太晦气,拿回家不吉利。”
看着静静地躺在尘埃中的铺盖,我的鼻子一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那么一个劲地点头。
张队走过来拍拍胡四的肩膀,打了一个哈哈:“你行啊,听说混好了?”
胡四好象很爱干净,退后一步,用手扑拉着张队拍过的地方,讪笑道:“开了个小破餐馆那叫混好了?等着吧,我们哥们儿将来会让你大吃一惊的,”
歪头冲林武摆了摆,“傻楞着干什么?走,去我店里喝点儿,也算是给杨远接个风。”
刚走了几步,张队追上我,拉着我的手说:“记着,我还是那句话,别再回来了。”
林武猛推了张队一把:“你叨叨什么?谁还回来?滚蛋。”
张队似乎不太不适用林武的这种说话方式,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我拉着林武就走,走出了很远才听见张队嘟囔了一声:“恶习不改……早晚还得回来。”
我心想,外面多好啊,回来的那是个半彪子,我又不是。
走在路上,我很不适用,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甚至看到有人骑着自行车都觉得不可思议,骑车人好象是在忽悠忽悠地飞着。
我不想去胡四那里,我想回家看我爹和我弟弟,我拉住了兴冲冲往前走着的胡四,告诉他改天我再去他那里,现在我最好先回家。
胡四笑着说,这时候你家里没人,回去也白搭。
我想想他说的也是,我爹肯定还在学校里上课,我弟弟也不可能在家,以前我爹去看我的时候,就说过他把我弟弟托付给我大伯了,我大伯退休在家,两个人互相照应着。
在路边等车的时候,我问胡四:“四哥,你很厉害嘛,自己能开饭店了?”
胡四哧了一下鼻子,不屑地说:“这才到哪儿?我的心不在这里,我想干更大的呢。”
我很羡慕他,我觉得能做买卖的人都有两下子,笑了笑不说话了。